第六十章 恶质

　　黑暗之中响起的空洞呼唤甚是突兀，几乎是在这诡异的声音响起的瞬间，莉琪立刻就隐藏了自己的气息。

　　人类恐惧着黑暗，不是因为“黑暗”这个概念，而是潜藏于黑暗中的未知。

　　莉琪喜欢的通俗小说作者曾经说过，人类最久远而深刻的情感就是恐惧，而其中最深刻的恐惧莫过于对未知的恐惧。黑暗正因为其**不明的性质与遮蔽事物的能力，才让人对其产生了畏惧的感情。

　　但是莉琪并未对这点程度的黑暗产生恐惧。

　　想要克服恐惧黑暗的心理有两种方法。其一是点亮一盏光芒，划破黑暗，照亮潜藏在黑幕下的未知。不然则是将自己也染成黑色，让自己与黑暗同化为一体，成为一并隐藏与黑暗中的存在。

　　莉琪毫无疑问的选择了后者——倒不如说，让她暴露在光照下更会让她不舒服。身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莉琪相当的平静。她冷静的观察着身周，搜索那呼唤着她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被什么东西发现了？

　　她隐蔽着，和黑暗融为一体，然后透过反复上演的影像搜索着声音的来源。

　　残像是不会和进入其中的人交互的，它们停留在属于自己的时空中，上演的也只是来自过去的影像。这些影像终归只是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件”，能看到、能听到，但是相互之间无法产生任何影响。

　　这些过去的事件早已死去了，停留到现在的片段也会随着时间消逝。当记住这些片段的人或事物彻底消失，那么这些残片就会开始风化，最终崩解为周围那些难以分辨的碎末，混入黑暗的污泥之中。

　　残像不会和人产生关联，但不代表寄居在残像构建出的现象中的某些“事物”不会。它们之中的大多数个体都安静而沉默，只是不断在过往的幻影里徘徊，但是有一些却是将这些幻影作为巢穴藏身的“猛兽”。

　　莉琪知道现在搜索着自己的很可能就是一只“猛兽”。

　　“你从、哪里、来？”

　　黑暗的幻影遮蔽了莉琪的视野，让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这片幻象中隐蔽的事物。声音的主人已经捕捉到了莉琪的气息，现在就在这黑泥堆砌的幻象建筑中搜索着她。那空洞的声音不住呼唤，在漆黑的空间内扩散着。

　　进入灵魂的状态后，莉琪周围的空间一直都不是平静的。许多嘈杂的声音混同着犹如电磁干扰的啪滋啪滋声在不断响动。说实话，这样接连不断徘徊在耳朵边的噪声已经让莉琪感到相当的不愉快了。

　　彷佛在乱风吹拂的水面上恶作剧的倒上一瓢水一般，这声音搅乱了原本的细微噪声，然后还掀起了波浪向四面八方扩散。扩散出的声浪在幻影的建筑结构间来回折射，扬起了大小不一的回声。

　　声音不知道是从何处传来的，声音更是毫无特质，难以想象发出这种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东西。听不出它是男是女，声音的特征被不带任何特质的平板发声方式给掩盖了，怎么也听不出个端倪。

　　这不像是出于它意图的刻意所为，而是这声音的本质便是如此。

　　“在、哪里？到、哪里？”

　　它还在不断追问，声音的源头也在逐渐接近。

　　这诡异的声音实在叫人很难想象它是出自于一个人的口中。平板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毫无感情的念诵剧本，不自觉的隐藏了蕴含在声音当中的情绪。若非如此，这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空具人形的怪物了。

　　它在靠近，莉琪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个存在的气息。

　　一步又一步，黑暗变得更加寒冷了，就连空气也不见流动。并不是空气浑浊沉闷，而是它们像是冻结般陷入了滞塞的状态。仿佛是随着这些黑暗变得冰冷产生的连温差让的空气的对流都被冰冻住了一样。

　　“从何......到……谁？在、哪、去……”

　　杂讯变得更加严重了，它在远处时的呼唤声还稍微能分辨语法，一字一句混在电磁干扰中多少也算是清晰。可是它越走越近，那呼唤的声音却越来越模糊了，过强的杂讯让它的呼唤变得支离破碎。

　　听到了水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濡湿的物体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与这个声音一同到来的，就是那个不断呼唤着的存在。

　　之所以将那个逐渐靠近自己藏身之处的东西称之为“存在”，是因为莉琪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它。它并非“个体”，乃是一个“团块”，是一个出于令人作呕的恶趣味揉成一团的异物。

　　是的——异物。

　　要是说之前柯特遭遇的活尸与污泥堆砌出的生体兵器是怪物的话，眼前出现在莉琪视线中的灵体就只能称之为“异物”了。

　　莉琪的视线穿破黑暗的纱帐，将隐蔽于其中的事物洞察无疑——那是人类的灵魂，十数个维持着人类轮廓的的灵魂拼接出了这个异物。它们的身体呈现出一副惨不忍睹的状态，四散的内脏与腐烂的肢体被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躯干、肢体、内脏……全都纠缠在一起，臃肿而丑恶。

　　“来、往？”

　　“嗬……故、谁！”

　　不断发出平板呼声的是那些灵魂的头颅，它们没有一个是完好的，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张口发出犹如诅咒的哀嚎，闭口吞入黑色的残片。它们在黑暗中挣扎着、匍匐着向莉琪所在的位置蠕动。

　　在一群呜呜咒叫的头颅之中，唯有一个安静的所在。

　　是一个女子的灵魂，她低头用双手抱住了脑袋。虽然屈着身子不太容易辨认，其实但这名女子的身高很高，甚至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就算下半身埋在那团纠缠的肢体中，仅是上半身也比莉琪高上一截。

　　它是这团灵魂中保存的最完好的，一身几乎要与周遭漆黑同化般的黑色装束包覆着发出微弱珍珠白光辉的纤细身体。不只是衣服是黑色的，就连一头长发和眼眶中的双眸都是同样的颜色。

　　不对，那不是衣服。

　　异物慢吞吞的靠近了几步，让莉琪看得更清楚了。顿时，她的心也不由得寒了半截——她怎么会把那些“黑暗”当做别的东西呢？

　　那些全都是流淌的黑暗。

　　漆黑的“服装”也好，犹如乌鸦身上湿润羽毛的长发也好——这些都是粘稠的黑暗。它们从女子头顶流淌下来，就像真的长发一样覆盖了头与躯干，一直流进肢体纠缠的下半部分，在地上留下点滴残迹。

　　她白皙的脸庞低垂着，像是一张面具般浮现在深邃的黑暗中。原本应该是双目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沉的窟窿，与“头发”一个材质的黑暗从中流淌而出，正如两行眼泪划开面具上异常的苍白。

　　事实摆在眼前，这些灵魂是人类死后的残渣。只要死亡存在一天，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个体就不会消失。灵魂、活尸亦或是其他已死却未死的“不死者”，它们以自己的方式行走在这个宽阔的世界上。

　　现在如果有人询问莉琪什么是苦难，她肯定会不假思索的指着眼前灵魂的团块说，这就是苦难的集合体。

　　盘绕在它身周的黑暗比构成建筑物的那些碎片残渣要更加深沉，就连远处泥泞的乌黑都有所逊色。以它的身体为中心，深刻的黑暗不加收敛的喷涌而出，简直就是在刻意彰显自身的存在感般。

　　庞然的黑暗在黑暗中舞动着，在虚无的幻象上蚀刻上实质的痕迹。从这团异物身上散发出的这种黑暗是带着某种侵染性的，它经过的位置残留着蒸腾雾气状的黑暗，宣告这里是它的领地。

　　同样是“黑暗”，但是在它身上溢出的黑暗和周围那些沉默的黑泥不同，这样尖锐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

　　这种感觉也许对于绘画者来说尤为了解，明明同样是一种类型的颜色，却仍有好几种不同的分别。虽然对于不清楚原理的人来说，一团漆黑只需要用“黑色”就足以一语概括，但对于

　　无时无刻不在接触这些颜色的绘画者来说，各种“黑色”却都有其独特的形貌和称呼，不能混为一谈。

　　这是因为各种颜色是他们在周遭环境中，每天都必须接触的东西，因此必须赋予每一个颜色独立的名称，显示其不同于一般概括性的词汇所涵盖的意义。这些独立名词所代表的意义也许对大多数人而言这只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生僻用语，可是对于他们的生活却有相当程度的影响力。

　　仅仅靠一个词无法表现出黑暗的全貌，在这个堆砌着黑暗的地点更是如此。

　　它挺立在黑暗的漩涡中，浑身爬满了不和谐感满溢的黑色。

　　“来、谁你、啊啊啊……处何……”

　　变调的嚎叫不绝于耳。

　　——还是将它们送至应往之处吧。

　　具有意识不死生物尚且拥有存在的意义，可是这些灵魂只是不断在加害与被害的边缘重复着同样的痛苦而已。

　　莉琪从阴影中窜出，在异物难以注意的死角发动了突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