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奇车

　　当天色开始漆黑，老爷车地盘亮起了乱七八糟的灯光与烛光。

　　 这里不是每个棚屋都通了电，凌乱电线接驳的是多台残旧的发电机，整个营地光是维持水电就是一大笔费用。

　　 这个夜晚是欢腾热闹的，泥路街道上人群拥挤，人们在肉铺前面瓜分着那一大锅用整猪煮的热汤，喝上汤的啧啧，还没喝上的叫嚷。

　　 那些污黑的面孔上，笑露着烂牙，还有用黄铜、合金等各种材料补的牙。

　　 顾禾、洛娜和潘多拉在远处看着这热闹，烂门把喝着一碗汤，过来询问他们要不要也喝，老爷车吩咐，他们想喝多少就给多少。

　　 不过烂门把是有点担心的，这三人一看就是胃很大的那种人。

　　 “呃，不必了……”顾禾对于那绝对不干净卫生的热汤，不是很想喝。

　　 “烂门把，我们在歌舞伎町天天喝香吃辣，不分你们的了。”洛娜也没兴趣。

　　 他们不想喝，反正没人在意，还巴不得他们不喝，烂门把就松了一口气。

　　 在烂泥塘留宿过夜，真不是什么好体验，这里的一切都太脏了。

　　 要与这里的人交朋友什么的也不太容易，与荒野自由人的热情奔放不同，这些垃圾佬有着很多惹人讨厌的方面，这里的人见识不多，但并不纯朴。

　　 不过又是谁把他们造成这样的呢。

　　 潘多拉就没交朋友的意思，顾禾和洛娜与几个年轻拾荒人聊了一通，渐渐又与那个东土教化家鹿七聊了起来。

　　 白天时一直忙着，倒没有正式认识过，现在闲下来才算结识了。

　　 两人到了鹿七的住处作客，就一间又小又旧的铁皮棚屋，门口进去就客厅兼卧室，鹿七说是“陋室”是一点没谦虚。

　　 屋里收拾得倒很是整齐干净，还有着与烂泥塘格格不入的书架，上面放着几叠书。

　　 鹿七来自东土街，是那里一个叫“文和馆”的书屋的门徒。

　　 而所谓过化家，不管是追求的理念，还是程序提升方式，都是过化——走过一个地方，以自身的言行举止、做的实事去影响别人从而做教化。

　　 他的q级程序“过化存神”，只有感其过化的人才会得效，也因而回馈他的程序。

　　 顾禾觉得这么简单听来，倒是与伊丽莎白的英雄系救赎程序有点相似。

　　 “在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地方比烂泥塘更需要过化家的呢？”鹿七说道。

　　 这就是为什么鹿七在这里。

　　 但在这里想做点事情是很难的，他今天才终于得到一个突破，可以养猪了。

　　 鹿七的想法是，自己建个猪圈，通过自身养猪的行为给这里大家证明，养猪是有经济利益，也行得通的，这会使老爷车地盘变得更好。

　　 不过泔水养猪的问题在于猪容易生病，他还得加一些灭病菌的药物进泔水里。

　　 “我觉得你会白费力气。”洛娜一边瞧着书架上那些书的名目，一边搭话道：“我就不说泔水会不会喂死猪的问题了，我也不懂。

　　 “但母猪从怀孕到产猪仔，再到猪仔长大，这么一圈下来需要多久？

　　 “到时候老爷车地盘还在不在都难说，今晚喝汤吃肉的这些人又有几个等得了。就算泔水没问题，偷猪的呢，这里真有养猪的环境吗，反正我觉得很难。”

　　 “在下愚钝。”鹿七闻言一叹，“唯有尽心尽力矣。”

　　 顾禾拉了拉洛娜，轻声跟她说悄悄话：“鹿七在烂泥塘养猪，跟伊丽莎白搞红雨团，跟你父亲搞骨血运动，都没什么分别。”

　　 洛娜沉默了，也就没有再埋汰鹿七的想法。

　　 “养吧养吧，东土话不是有个叫成语的玩意么。”她转而说道，“也许过些年，就整出个‘鹿七养猪’来了呢，跟那个愚公移山一样。”

　　 “唔说起来，鹿七，是这样的……”顾禾决定还是倾囊相授，“刚好我对母猪养殖技术、下崽护理、产后护理这些事儿，懂一点，等会我跟你说说。”

　　 洛娜疑惑地看向他，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怎么会懂这个？

　　 不管是废墟孩子、地下室孩子还是山洞孩子，一般人都不会懂的吧。

　　 “我就是以前看过这方面的书。”顾禾只好摊手，“我喜欢看书，有就看了。”

　　 “谢谢！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烦请顾兄你务必把所有养猪技术传授于我。”

　　 鹿七对此十分欣然，“我之前去城寨购物的时候就听过你们在歌舞伎町的义举，还有伊丽莎白-斯特林小姐的红雨之家，鹿某认为那就是行教化之事了。”

　　 “她玩得比你早点，也比你大点。”洛娜说道，“叫她红发莉兹吧，她喜欢那样。”

　　 顾禾闻言琢磨着，鹿七也是一位红雨团可以拉拢争取的街头朋友啊。

　　 尤其是活动在烂泥塘的朋友，可真是不多吧，还能到哪里找呢。

　　 想一想，如果鹿七继续在老爷车这里搞下去，而且搞得不错的话，老爷车这伙人都会成为红雨团的朋友，在烂泥塘的一个点。

　　 “我们跟红发莉兹还算熟。”他就说，“以她的为人，她会很高兴和你认识的。”

　　 “那是鹿某的荣幸。”鹿七高兴，“不知道她能不能资助这里一些善款呢？”

　　 顾禾顿时停住，扭开手中保温杯的杯盖，喝了一口枸杞水。

　　 大杯杯已经内外被彻底清洗干净，他以后肯定还得用它喝水的，之前一咬牙喝下第一口，之后就不难了，虽然感官上也不怎么干净卫生。

　　 善款？他想，鹅自己也缺钱……

　　 但如果是他引见，她应该会给的，上次她来烂泥塘一趟就已经十分痛心，最近一直怪自己做得太少，有鹿七在这边忙的话，她也会欣慰的吧。

　　 “也许可以。”顾禾不把话说满，“但红雨之家资金也有限，所以肯定不会太多。”

　　 “鹿某非图钱财。”鹿七说道，“但求尽心而已。”

　　 他们就这么说定下来，顾禾回头给他引见。

　　 “我们想过些天去东土街逛逛。”洛娜问道，“你有什么好的导游介绍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鹿七顿时又高兴地念一句圣人言，“很欢迎你们到文和馆去做客，但我要留在这边，招呼不到你们……”

　　 鹿七想了想，“这样如何，我们师门九子，多数都在云游过化，唯独小师弟鹿九还没有出师，你们到东土街游玩的时候，可以找他招呼你们。”

　　 鹿九？洛娜听着有点好奇，“所以你们的名字，就是鹿一到鹿九吗？”

　　 “非也，这些是我们的辈分。”鹿七走去储物柜翻找起来，“我们多数出身街头孤儿，承蒙师傅魏夫子收养，给我们启蒙智慧，才得如今的光景。”

　　 鹿七翻出一张名片给了他们，是个信物玩意，带着前去文和馆，自有人接待。

　　 顾禾当然收下，他和洛娜正愁着没有东土街那边的关系呢。

　　 老范那个制食肥人明明有很多旧朋友，或许还有老相好，却不怎么愿意帮忙。

　　 听说东土街那边势力复杂，多文和馆这个门路也是好的。

　　 与鹿七相识，倒是一场意外之喜了。

　　 这时候，棚屋外面传来沉沉的脚步声，还有街道人们尊崇的呼声：“老爷车！”

　　 “鹿七，两位客人是在你这里吗？”老爷车那嘶叽怪异的声音传了进来。

　　 “正是，老爷车，请进。”鹿七走去门口迎接以表尊敬。

　　 顾禾之前就听他说了，老爷车是他敬重的一位烂泥塘人物，他才选择在这里过化。

　　 要在这个地方捣弄出这么一个还算有规矩的地盘，还能维持经年，可真不容易的。

　　 老爷车庞杂的机壳身影走进棚屋，浑身的机械装甲有无数的小指示灯在闪光，全遮挡的头盔连其眼神也都蒙着。

　　 “两位贵客。”老爷车看看顾禾和洛娜，“那头异种已经初步处理好了，我们发现它的爪子非常坚硬，是不可多得的材料，想送你们一份。”

　　 “呃……”顾禾询问洛娜，有礼物收好像不错，老爷车也是在表示善意吧。

　　 “行，我们要了。”洛娜不客气，跟些垃圾佬客气什么，再说那也是他们拼命打来的，分一份也很正常。

　　 她想到什么，就问道：“老爷车，我们那越野车子有点撞坏了，你看能不能就用这份材料，再加点别的，按我的意思，给它修理改装一下？”

　　 老爷车地盘不只是卖车，也专门有做这种改装车辆的业务。

　　 在这座城市，没有哪里改装车辆会比这里便宜的了，而且这儿绝对够千奇百怪，拾荒人的万物可用几乎能满足一切要求，时常还带来惊喜。

　　 混荒野的很多人，都会过来改车。

　　 “没问题。”老爷车的声音还是嘶哑而平静，“不过我们没改装过奇物车辆，也是第一次尝试，不能保证效果。”

　　 “先试试好了。”洛娜也说不好，那辆越野车——大牛牛，她跟它都还没熟。

　　 顾禾想起来大牛牛，就有点心有余悸。

　　 他已经对洛娜说了，你要教一教大牛牛，不然它没撞着人，撞到花花草草也不好。

　　 洛娜说，先把你自己的大杯杯管好，别到处乱瞄乱甩。

　　 这时忽然间，顾禾手中的大杯杯发出一道手电筒的强光，照着了老爷车上身机壳的胸口位置，它仿佛是在用x光扫描，看了个通透。

　　 他来不及要把这个保温杯扔出去，它已经发出声音说：“小杯杯，小杯杯！”

　　 棚屋里的气氛凝结了下来，三人一老爷车都静了。

　　 顾禾简直感觉惊悚，它疯了吗，对着一个应该是中老年的男人说这种话……

　　 但这也真让他有点奇怪，大杯杯是个很挑的奇物，只有面对着那些漂亮身材好的女性时才会有所反应，如果是像潘多拉那样比较平的，它理都不理。

　　 至于男人……大杯杯是从来毫无反应，即使面对着老范那样的有杯之人也没反应。

　　 现在这是怎么了？一个想法不禁在顾禾心头浮起，难道老爷车是个女人？

　　 “老爷车，不好意思……”他支唔道，“这保温杯坏了，整天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棚屋门口那边，老爷车站在那里，动也没动。

　　 “我没有乱说。”大杯杯发出敲钢声抗议道，“大杯杯可以是望远镜，都看到了，真的是小杯杯，不是老杯杯，是女人，我要吃女人，吃了女人我就是人了。”

　　 “……”顾禾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回去一定要再研究怎么关好它的语音功能。

　　 洛娜听得挑起了眉头，鹿七不清楚，她却也是知道大杯杯的禀性的……

　　 她也就开玩笑地说了句：“戴面罩的多半是个妞。”

　　 “老爷车，你不会是个小妞吧？”洛娜打量着老爷车头盔的面部位置，“我们这个保温杯其实挺有几分眼力的哈。”

　　 老爷车还是没说话，望着他们，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这一刻，真桐心头扭成一团，满是紧张与茫然，他们知道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可能一直都知道。

　　 知道老爷车机壳里面是个女人，是个不知十七还是十八岁的小妞……

　　 这是一场戏吧，他们跟那个保温杯唱着双簧，借保温杯之口，给她这个提示。

　　 不过，为什么是现在呢，如果他们早已知道，那么在打异种之前，他们就可以拿这个来威胁她，从而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而且白天的时候，这个保温杯也有看到过她的，当时怎么就不说话？

　　 为什么是现在？

　　 真桐脑子里闪过很多的想法，烂泥塘是一个险恶之地，与人做生意更需要做好各种提防，她今年来也是摸索着当老爷车而已，已经就吃过几次闷亏。

　　 是不是他们前来就是想找复活种，是不是变了主意想吞下那具复活种尸体？

　　 还是……真桐看了看鹿七，刚才他们跟鹿七聊了些什么？是不是鹿七才是早已知道的那个，而且刚把秘密告诉了他们。

　　 为了掩饰这个真相，她除了在不让人进去的老爷车大棚屋，就不会脱下这身机壳。

　　 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敢确定秘密一直都没穿帮。

　　 尤其是直到今天，才真正见识过这个教化家的超凡实力……

　　 真桐感觉仿佛有一张天罗地网笼罩着她，所有喜悦都在消散，有的是惊慌不安。

　　 “呃……”顾禾看出不对劲，老爷车不会突然气中风了吧。

　　 我操？洛娜瞧着老爷车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怎么感觉自己瞎哔哔给说中了。

　　 “你们想说什么，直说就是。”老爷车终于说话，声音嘶叽：“用不着拐弯抹角。”

　　 “误会了，误会了。”顾禾不想节外生枝，却不知道老爷车误会了什么。

　　 “在下愚钝……”鹿七更插不上话，“未明眼下的状况。”

　　 “骨血之女，你跟我过来，我跟你谈。”老爷车说道。

　　 洛娜耸耸肩，就跟着老爷车走出这间棚屋，顾禾也跟了出去，望着洛娜与老爷车在黑夜下走远了去，站在一处无人的开阔垃圾堆边交谈，两道身影都显得朦胧。

　　 “大杯杯，都因为你不灵光。”他责怪了手中保温杯一声。

　　 过了一阵子，洛娜才转身走回来了，老爷车则往另一个方向缓步走去。

　　 顾禾迎上去只见洛娜脸上的神情有些好笑，嘴上抽着一根香烟。

　　 “怎么了？”他疑惑问道。

　　 “连上，连上，小杯杯，大秘密。”洛娜对他歪了歪头。

　　 顾禾当下释出血丝线与她连接共感，一下子就听到她在脑海里放声地狂笑：“老爷车还真是个妞，年纪跟安琪-斯特林差不多，真有这帮人的！”

　　 “啥子？怎么可能？”顾禾愕然，八卦之魂霍地熊熊燃烧。

　　 不是说老爷车在烂泥塘都盘据好多年了吗，总不可能几岁大就当上这样一位老大了呀，星童那么早慧，都最多跟迈克整个保温杯帮。

　　 洛娜乐着说出了刚刚知道的秘密，“老爷车”是个传承，那小妞叫真桐。

　　 “啊……”顾禾这下明白了，老爷车也是个大师，“她怎么就全告诉你了？”

　　 “大杯杯把她吓坏了啊。”洛娜还在笑，“以为我们在算计她来着，我都用不着怎么套话，她自己就全抖出来了，就一个小屁妞，还当老爷车。”

　　 洛娜抽了一口烟，笑着笑着就停了下来，却是想起自己以前不也差不多。

　　 “我和你知道就算了，别告诉其他人，潘多拉、花青、谁都不要说，就这样吧。

　　 “过两天我们就会走人，可老爷车还得经营这里。”

　　 她望着乌黑无星的夜空，吐出了一片烟雾。

　　 “嗯，我明白的。”顾禾望着那边沉沉地走远的老爷车，这样是真的看不出来啊。

　　 还真是应了洛娜刚才的一句话，戴着头盔、面罩、面纱的，多半是个妞。

　　 “那你是怎么跟真桐说的？真桐是吧。”他问道。

　　 “就那样说，让她不用担心，我们确实是来翻个垃圾，确实是保温杯自己乱说话，还有，如果她不想再在烂泥塘混了，我介绍她当佣兵去。”洛娜说道。

　　 顾禾看着远方人声热闹的营地街道，有一种感觉，“她不会走的。”

　　 “我也觉得，她是那种死也要死在烂泥塘的人，我只是想告诉她……她不孤独。”

　　 洛娜仰望夜空的面容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其实这样秘密穿了对她挺好。

　　 “如果自己在世界上没有被哪一个人知道存在，没有被哪一个人了解，有时候也会很烦的，被人知道存在、被人了解，会更想活下去。”她说出了声。

　　 “你那烟先别抽了，难受得很……”顾禾快忍不住要咳嗽，脑子快要发晕。

　　 洛娜翻翻白眼，把还剩一小截的香烟扔掉踩灭，再主动地断开共感连接。

　　 “不难受了吧。”她说，“你去教鹿七养猪好了，我去酒吧找杯酒。”

　　 突然，两人都惊了惊，只见一辆重装越野车在那边路上驶过。

　　 “大牛牛诶大牛牛！”顾禾连忙叫道，它并没有理会。

　　 它所有车窗都打开在吹风，可以见到车内没有人，还能听到它在播放着摇滚乐，响着车喇叭像在一起唱：“嘭嘭，嘭嘭嘭——”

　　 洛娜顿时迈动脚步快步走去，“真他妈见鬼，我的车子想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