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月

　　傍晚时分，月色初现；

　　 江陵大学，听琴湖畔。

　　 一池碧绿如玉的湖水，一棵蓬茸青翠的垂柳，一个面容清癯的少年。

　　 这发型潦草、胡茬初生的少年，便是萧然。

　　 一股烈风吹过，指缝中夹着的卷烟忽明忽暗，一截草灰被吹散，洒落在白净的鞋子上。

　　 拂掉鞋上的烟尘，挪了两下已是发麻的腿脚，萧然略显焦躁。

　　 “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怎么还没来。”

　　 世间万般苦，萧然此时只觉得唯有一个“等”字，最为难熬。

　　 无论是等必然失望的高考揭榜，还是等不值一文的毕业证书，都是一种摧人脑颅的折磨。

　　 人这一生，得有多少一去不返的时光，都耗在一个“等”字上。

　　 这会，萧然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快点，跳过这段无聊的等待。

　　 但想起这四年时光里，恋爱都没能谈上一场，眼看不足十天便要离开校园步足社会。

　　 萧然却又希望时间能放缓步伐。

　　 “来电话了，来电话了。”

　　 铃声响起，拉回了萧然已经飘飞的思绪。

　　 低头一看，来电的却是发小张雨辰。

　　 “萧然，领完毕业证赶紧滚回来，大海搁家备了五斤酒等着你呢！”

　　 五斤？张雨辰简直是在扯犊子。

　　 上次他喝酒喝的脑袋短路口吐白沫，把一圈人吓了个半死，自此之后便无人敢让他再沾一滴酒。

　　 这就意味着五斤酒胡大海要和萧然平分。

　　 “友尽，再见。”

　　 萧然也就半斤酒的量，听到张雨辰说胡大海备了五斤，已经打算和这两个家伙绝交。

　　 胡大海虽是十分仗义，但经常用力过猛。

　　 中学时，萧然被人欺负，被胡大海听说，竟是直接单枪匹马跑去把小混混打得住院。

　　 对于喜欢“既往不咎”和“大事化小”的萧然来说，有胡大海这样两肋插刀的兄弟，也好也不好。

　　 再说张雨辰，自从犯过一次癫痫后，便足不出户做起了啃老一族。

　　 说得好听点，是看透了世事。

　　 说的不好听，便是自甘堕落。

　　 挂掉电话，萧然的心情又落了回来，看了眼陪伴自己四年的手机，屏幕上布满了裂痕，时钟指在八点一刻。

　　 萧然继续满脸无奈地四处张望，这独处在校园东北角的听琴湖悄寂无声。

　　 怕扰了听琴湖的清梦，萧然关掉手机。

　　 湖的对岸，萧然瞥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学妹，在岸边的石头上低着头来回踱着步子。

　　 学妹梳着一头弧度自然的暖红色波浪卷发，额头间洒着一缕缕空气刘海，煞是可爱。

　　 一套衣领处蓝白相间、通体素白但袖口蓬松的水手服，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革乐福鞋。

　　 这种稚嫩清纯的装扮，在大学里已是司空见惯，但萧然却又觉得这少女有些与众不同。

　　 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萧然也说不出来。

　　 只怪他眼拙，不认得这少女身上的府绸连衣裙，衣型普通却是售价超过两万。

　　 少女脚上的鞋子，更是价值不菲。

　　 一湖之隔，无法看清学妹容颜。

　　 但萧然的脑海里，实际上已是臆想出一张俊俏玲珑的脸庞，与少女的身材打扮极为般配。

　　 仔细看去，湖畔独行的少女似是喝醉了酒，每迈出一步都要将小腿直直抬起，靠着张开的双臂，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在岸边湿滑无比的石头上，摇摇晃晃步履迟滞，看起来稍不留神便要跌到湖里。

　　 这出水芙蓉，任谁看见都会因其容颜眼睛一亮，任谁都会为其安危暗暗担忧。

　　 跟着夏日凉风缓缓飘下的片片柳絮，似是在努力遮挡萧然的视线，不想让他看那少女一眼。

　　 娇美桃花眼前过，只是惊鸿一瞥。

　　 过去也好未来也罢，萧然都不会觉得这少女会和自己有任何交集。

　　 乱絮迷眼，少女身影在眼里逐渐朦胧，萧然低头打开手机看起了小说。

　　 “夏夜那即将凋零的桃花，似是湖中弯月，顾影自怜在小湖畔，花容渐黯。”

　　 这语句韵味横生的，写的不就是此情此景？

　　 湖岸、少女、书句，勾起了萧然的万千思绪。

　　 这思绪藏着一丝失落，萧然只觉得浪费了时光，成了校园的一个匆匆过客，四年来片叶未沾。

　　 “真特么想谈个恋爱啊。”

　　 突然，背后“噗通”一声，似有异物落水。

　　 萧然转身瞄了一眼，只见听琴湖上，一圈圈波纹缓缓荡漾开来。

　　 “扔的石头吧？”

　　 在江陵大学，常有醉酒的学生半夜往听琴湖里扔石头，美其名曰“月半叩石可听琴”。

　　 所以这异响对于萧然而言，已是见怪不怪，一时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刚低下头，小学妹那遗世而独立的孑然身影，忽然在萧然脑中一闪而过。

　　 萧然忍不住又望对岸看去，猛然发现，那刚刚还在湖边漫步的少女，竟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卧槽，失恋想不开投湖自尽了？”

　　 应该是自杀，回想起来少女在岸边几次三番差点滑入水中，却没有一点惧意。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求死之人才会不念爱恨，无惧生死。

　　 扔下烟头，萧然朝着湖对岸拔腿飞奔。

　　 到了对岸，湖畔林中没有少女踪迹，听琴湖里也毫无动静。

　　 “这？人掉下去起码也得扑腾两下吧？”

　　 可水面没有一丝波澜，萧然不免疑惑自己的推测，是否真是那学妹掉进了湖里。

　　 贸然下去要是什么也没捞到，将来传出去“裸男半夜投湖”，还不得在学校“社死”？

　　 算了，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

　　 再说马上滚蛋了，社死又能如何？

　　 兴许真就是那学妹不小心或者故意落水了呢。

　　 只是瞬间犹豫了那么一下，萧然便迅速脱掉衣服，穿着小裤衩咬牙跳进了听琴湖。

　　 阴郁月光止于湖面，幽绿湖水杂草丛生。

　　 入水之后勉强睁眼，才发现这湖水真是肮脏无比，昏暗的视线让萧然只觉得十分压抑。

　　 往下猛扎了三四米，双脚方才触到湖底水草。

　　 往前划拉了两下，萧然模糊的视野中恍惚闪出一团白色身影，伸手去抓竟抓到一个细嫩的脚踝。

　　 萧然一把将少女拽了过来，揽在身上奋力往上游去。

　　 直把全身力气用地精光，萧然才将少女拖到了岸上。

　　 躺在岸上气喘吁吁的萧然，看一眼身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的少女，竟因为溺水过久没了呼吸。

　　 萧然赶忙起身，用力按了七八下，但毫无反应。

　　 “你起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生闻声赶来，直接把笨手笨脚的萧然推到一边。

　　 这女生梳着干净利落的短发，戴着银色金属材质的胸牌：

　　 江陵大学医学院，孟芷琪。

　　 扶起少女的头，这个名叫孟芷琪的女生开始清理少女口鼻中的泥沙。

　　 “找你半天，敢情搁这英雄救美呢？”

　　 正愣神盯着少女的萧然，抬头看到室友李三寿和闫铁山。

　　 “这医学院的专业人士来了，咱们走吧。”

　　 萧然语气淡然，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兴奋，只有没能早一步救出少女的丝丝悔意。

　　 李三寿好奇地踮起脚尖，望了一番那仍在昏迷不醒的溺水少女，惋惜说道：

　　 “这一身的miumiu可是够你三年学费了，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么想不开。”

　　 “你特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咱们赶紧滚蛋，我可不想出现在校报或者是别人的朋友圈里。”

　　 看旁边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萧然捡起衣服，拉起李三寿和闫铁山，悄悄钻出了人群。

　　 萧然心里十分清楚，此时自己已是帮不上忙。

　　 悄然离开，只是不忍再看那垂危的少女。

　　 少女被救起后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中年男子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江陵市中心医院。

　　 急救室外的会诊室里，一个年迈的医生拿出少女的脑部及胸腔ct图片，指着说道：

　　 “梵先生，令女肺部严重感染，脑部由于长时间缺氧也受损严重，虽是暂时性命无虞，但已无痊愈可能。”

　　 “开什么玩笑？叫你们最好的医生来，钱不是问题！”

　　 不待这年长男子答话，身旁的弟弟梵长松便十分急躁地抢先回话。

　　 不过梵长柏倒是认得眼前这医生是业内顶尖的脑部医学专家，忙按住焦躁的弟弟，沉声问：

　　 “张主任，你说的不能痊愈是具体怎讲？”

　　 面对眼前这无所不能的江陵首富，张主任叹了口气：

　　 “简单来说，就是令女的认知能力已完全丧失，进入了植质状态，能否恢复以及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还是未知数。”

　　 “长松，我看还是先保住青筝的脑部意识，以后再做打算吧。”

　　 神情黯淡的梵长松，此时只能默默点头。

　　 说来奇怪，明明梵长柏才是梵青筝的父亲，但看起来梵长松似乎比梵长柏更关心梵青筝。

　　 “董事长。”

　　 半个小时过后，几个身着黑色工服的人提着硕大的手提箱进到了中心医院的高级私人病房。

　　 “抓紧时间调试设备。”

　　 梵长柏指了指病床上的梵青筝。

　　 与此同时，就在江陵大学北门外的熊猫电竞酒店，李三寿一脸嬉笑向萧然打趣说：

　　 “老萧，你说这白富美活过来了，会不会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我说你还是少扯点犊子，脑子进水了才会看上我这屌丝。

　　 寻死之人往往是万念俱灰，对世界已是厌恶至极，即便我救了她，她也不会喜欢上我。

　　 你哪见过自杀被救然后以身相许的？”

　　 双脚一蹬，萧然的身子随着电竞座椅远离了电脑桌。

　　 “特么的，这玩个游戏被虐成了狗，让不让人活了？”

　　 看着屏幕上硕大的“失败”和“继续游戏”，李三寿把耳机一把扔到桌上。

　　 这三个室友，玩游戏也是各有特点。

　　 李三寿有勇无谋，瞅见人便是抓着不放，即使身陷囹圄也毫不退缩。

　　 闫铁山万年苟王，非得李三寿吼大吼大叫，才会冲进人堆。

　　 一局下来，闫铁山往往是伤害垫底，死亡次数却也不高。

　　 萧然技术过人，但却不懂帮强不帮弱的道理。

　　 看似掌控全局，实际上萧然却是万年败方mvp。

　　 看着连输几句后暴躁不已的李三寿，萧然安慰说道：

　　 “不过是个游戏，输了就输了。”

　　 正在气头的李三寿，当即回怼：

　　 “你这老是一副输赢无所谓的样子，到了社会上可有的亏吃。”

　　 看了眼李三寿，萧然幽幽说道：

　　 “这游戏和人生是一样的道理。

　　 985、211毕业的，就是游戏里的土豪玩家，轻轻松松可以去大公司混个校招生，前途不说一片光明，起码起点就让咱们高不可攀。

　　 中专技校毕业的，就是游戏里的休闲玩家，对生活的期望值本身就不高，可以去做那些所谓的低端行业，也能混个衣食无忧、快快乐乐。

　　 咱们这些出身二流大学的，大的公司瞧不上咱们，低端行业咱们又不愿意去干。

　　 现在大形势又不好，可咱们偏偏又揣着一身梦想，夹在中间上下不得，最为痛苦。

　　 人生就像游泳，要么在岸边随便划拉几下图个乐呵，要么游到对岸去欣赏更好的风景。

　　 最怕的是实力不济，还非要在湖里瞎扑腾，最后体力不支落个溺水而亡。”

　　 一旁的闫铁山听了半天，忍不住插话：

　　 “这就是人生，要审时度势知道进退，正所谓进一步万人敬仰，退一步安然无恙。

　　 原地不动，一切成空。”

　　 “铁山，就你这贪生怕死的样子，成不了大事。

　　 酒色财气，吾之所爱。为之生，为之死。”

　　 李三寿扔给萧然一根卷烟，顺便也给自己点上一根。

　　 萧然捏了捏干瘪的卷烟，心情低落：

　　 “我们就像灭蚊灯里的苍蝇，在一片光明的前途中四处挣扎，但还是阻止不了命运的无情审判。”

　　 昏暗的房间里烟雾缭绕，藏着这三个年轻人虚无缥缈的未来，萧然不知该如何畅想自己的人生，只觉得慢慢有了不少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