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节

　　宿舍里，几乎是一片凌乱，地板上满是废弃杂物，床上的被子通通搬走，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

　　 沈清也在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零零碎碎的物品，统统装进当初来校报到时新买的皮箱。同宿舍的室友们都走光了，他已经是最后一位。

　　 这是公历七月初，一个学期结束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暑假。对于沈清这一届的学生来说，这一学期的结束更显得意义不同，因为他们已经结束了两年的理论课学习，下一年是去工作单位实习，他们再也不用回到学校来了。

　　 这几天，班级照了班级合影、召开了毕业晚会。一个教室里呆了两年的同学们，平时都疏于交流、甚至看不顺眼，到了这会儿，竟然一个个显得依依难分。吉它弹得特别好的刘章，还在晚会上唱得声音更塞，弄得本来开开心心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忧伤。

　　 平时待人最凶横的“黑皮”也在晚会上表演了一个节目。“黑皮”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没人叫过。他在班上招揽了几个“小弟”，他充“老大”，平日里称王称霸，神气得很。很多人畏惧他，对他敬而远之、退避三舍。他大约是要摆“老大”的架子，所以故意装傲慢、扮冷酷，不怎么搭理别人。班上大部分同学都跟他很疏远。

　　 没想到，晚会上，一向傲气的“黑皮”也主动要求表演一个节目。他唱了一首歌，更让大家震惊的是，他的嗓音非常出色，唱功几乎接近专业级水平，可以肯定他从前进行过专业的歌唱训练。大家从没听他唱过歌，一时间所有人都听傻了。大家的印象里，他那么调皮捣蛋，一定是不学无术的。这会儿都不敢相信，台上那位歌手，真的是“黑皮”吗？

　　 “黑皮”表演完毕，居然又来了一个幽默搞笑的动作。他两手伸到大腿处，抓着空气，模仿女演员提裙子的动作，然后弯腰屈双膝，左一下，右一下，向观众们行“屈膝礼”。真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逗得大家哄然大笑，谁也没想到，“黑皮”竟也有如此亲善的一面。

　　 完了，“黑皮”又把话筒举到嘴边，大声说一句：“兄弟姐妹们，我爱你们。”同学们掌声雷动，几乎都是眼含泪花，望着“黑皮”走下舞台。好多人嚷嚷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真的是，总要到分别时刻，才体会到感情的珍贵。

　　 每个人都去买了一个同学通讯录的小本本，互相传递着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和联系方式。表示，大家同校学习了两年，那就是一辈子的朋友，到了哪里都不可以忘记。

　　 这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愿望，人际关系真的就应该这样子。不过，平日里，大家太缺乏感情互动的活动，没有为凝结同学友情做过任何努力，其实大家太过疏远，到了这一会儿，一切都变得流于形式。大家在通讯录上的留言，个个都深情饱满，真挚诚恳。但是绝大多数人的通讯录都没有好好保存过，沈清的那一本回家后几天就丢得没了踪影。

　　 沈清最难过的，是给那个追求过他的女孩子写留言。他那会儿是真心舍不得跟她永久分别。他觉得要是自己没有认识莫莉她们，他一定会答应那个女孩的追求。想自己拒绝了她，她肯定很伤心，真不知道要怎样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

　　 沈清跟刘玉涛这几天，每天都在说着分别的话，商量着以后远隔千里，一定要经常联系、互通消息。沈清邀请刘玉涛同行，不过刘玉涛说，他要跟女朋友一起走，所以，刘玉涛就先走了一步。

　　 沈清怀着的，也是一种归心似箭的心理，跟莫莉和林月容分开两年了，他只想早一天回到她们身边去。

　　 这两年，沈清看似没有太多变化，一直还只是一个高中生。但是莫莉和林月容的情况变化巨大，她们去年已经初中毕业，三个女孩都没有继续升读高中，莫莉直接参加工作，进入她父亲单位工商管理所下辖的交易所上班，工作地点在本县的另一个镇上；林月容没考上高中，降了一级继续读初三；傅雪珍也招工进入县城一家工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对莫莉过早结束学生生涯、参加工作，沈清表示很惋惜，说以莫莉的天赋，上大学不是问题，她不该放弃更加远大的前程。不过林月容说，以莫莉的家庭条件以及她的身体状况，她只能是这样一种选择。

　　 莫莉工作后，沈清写给她的信就寄去她的工作单位。而跟傅雪珍的通信则中断了，那种无关痛痒的书信，两个人都厌烦。据林月容说，傅雪珍已经在单位结交了男朋友。

　　 莫莉后来的书信里，文字变得越来越忧伤，她感叹时间给人生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迷宫，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变得复杂了，人心也变得复杂了。单位里面，每个人都是那样居心叵测的利己和险恶。当时沈清还没有真正走上社会，并不理解这种心情，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行李终于收拾完毕，只剩最后一件事，去跟舅舅告别。

　　 沈清的这个舅舅，担任着这所学校的党高官，是沈清毕业前最末一个学期才刚刚上任的。这个舅舅只是沈清大伯家的亲戚，沈清当然也可以叫他舅舅。

　　 沈清本来跟这个舅舅从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舅舅其实一直在军队服役，官至正团级，居住军营里。

　　 舅舅是在“大裁军”的政策背景下，退回到地方来工作的。舅舅一到了学校，通过大伯的介绍，沈清立即就去拜访了他。

　　 舅舅身材微胖，没有印象中军人的那种严肃外表。待人非常宽厚热情，弥勒菩萨似的慈祥温和，至少对待孩子们是如此。就因为这一点，沈清很喜欢这个有点陌生的舅舅。

　　 舅舅一家刚回地方，还没买房子，所以一家人居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三室一厅的公寓结构。

　　 舅舅对沈清很关心，经常把沈清请到家里去吃饭。比起沈清家里，舅舅家里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军人素养，所有物品整洁干净、摆放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连一块小手帕都会折叠得四四方方。屋里一尘不染，每件物品都象刚从商店买回似的，光洁照人。沈清每次去舅舅家，都不敢迈进门去，生怕自己身上的污秽，污染了舅舅家的空气。

　　 沈清马上要毕业了，舅舅看上去很喜欢沈清，不舍得让他走，想把他留在身边。早在一个月之前，舅舅就问沈清的打算，是回到家乡去，还是留在城市里。

　　 舅舅告诉沈清，沈清若是愿意留在城市里，舅舅可以帮助沈清在大城市里找到工作单位，这点事情，对人脉广泛的舅舅来说，举手之劳而已。留在职业学校当老师都没问题。

　　 这对别的学生来说，是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大好事。任谁都会选择留在城市，不必丝毫犹豫。可是沈清却对此非常为难。

　　 凭心而论，他喜欢城市，向往城市；城市代表着文明，代表着先进，是社会集大成之所。按照“人往高处走”的理论，应该选择在城市生活。问题是，留在城市，意味着会跟镇上的莫莉和林月容，长久的分开。难道跟莫莉和林月容的感情，要靠一辈子写信维持吗？这怎么行呢？

　　 事业与爱情，全都事关终身，马虎不得。他举棋不定、难以决断，于是写信给父亲，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很快回信，催促沈清赶紧回到家乡去，不要留在大城市。父亲的理由，是基于对儿子生命安危的考虑，他说城市太乱了，保不定哪一天就稀里糊涂丢了生命。沈清把“水井事件”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差点让沈清当场退了学。

　　 沈清内心本来也倾向于回到家乡，他实在不愿意跟莫莉和林月容长久分开。对他来说，爱情比生命都重要，又何况区区事业？没有了莫莉和林月容，城市再美也没意思。现在有了父亲的支持，他更加坚定了信念，回去家乡是对的，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他现在去跟舅舅告别，就是要把这个最终决定，告诉一片好心的舅舅。

　　 走进舅舅家里，舅舅刚刚吃过午饭，坐在沙发上休息。看见沈清进门，舅舅赶紧招呼沈清坐到他身边去。

　　 “怎么样？想好了吗？走还是留？”舅舅开门见山问。

　　 “舅舅，我还是回家去算了，我爸让我回家去。”

　　 舅舅感觉有些遗憾说：“你可要想清楚，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正是你们年轻人大展身手的舞台，这样的机遇很难得。你的父亲身居闭塞之地，眼光未必看得那么远。”

　　 尽管沈清觉得舅舅说的每一句话都对，舅舅是真心为了让沈清，有一个更富机会的未来。回到那个闭塞的家乡小镇去，的确很难有什么大出息。可是一想起莫莉和林月容，他又觉得，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只要有莫莉、林月容这样的女人在身边，生活在大地方还是小地方似乎并不重要。

　　 以他的年龄和见识，自然也不会有多大的远见。他根本不懂得，事业跟爱情之间的紧密关联。一个男人，抛掉事业谈男女感情，那等于是用火柴棍去支撑桥梁、当桥墩。

　　 沈清最终没有改变主意，怀着歉意跟舅舅告别。舅舅送沈清到门口，仍然叮嘱一句：“回去再好好想想，有什么事只管来找舅舅，舅舅一定帮你。”

　　 “好的，我明白。谢谢舅舅。”沈清挥挥手，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