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节

　　同事杨成来找沈清的时候，沈清刚刚洗完澡，从澡堂回来。

　　 杨成走进房间，一言不发，直接坐到床上，背靠床头，两眼无神的直视墙壁，神情漠然，无精打采。那样子半生不死，象是刚从刑讯室，经过酷刑折磨被拖回牢房里。

　　 沈清没有多余的问他“怎么了？”他知道杨成心情很坏，对杨成表示理解。说实在的，遇上他这样毁灭性的灾难，谁也不可能有好心情。

　　 沈清给递杨成递了一支烟，又给他点上火。唯有香烟，是给这个不幸的小伙子一点安慰的唯一法宝了。

　　 单位里，杨成算是跟沈清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意气相投，交往十分密切。

　　 杨成外表非常英俊，五官精致得难以形容，让人看了只想上去闻一闻，就象从花园里走过，忍不住拿鼻子凑到花朵上去那样。

　　 他只是家庭不太完美，他的父亲和母亲离了婚，父亲再婚给孩子们娶了一个后妈。后妈也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对后夫的孩子自然有些忽略。

　　 因此，在杨成心里，后妈就成了他永远的阴影。他不喜欢那个后妈，跟后妈没有感情。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念自己的亲生母亲。可亲生母亲远嫁外地，几乎失去联系，那种思念就变得更加绝望和痛苦。

　　 沈清给他点完了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坐在床边，默默陪着他。沈清很同情好朋友，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减轻烦恼。

　　 “她订婚了，昨天举办了订婚仪式。”杨成先开口说话。他明显是心里太难过，特地来找沈清倾诉衷肠的。

　　 “啊，是的，我知道。我也听说了。”沈清说。他知道杨成在说谁。

　　 “她是真可怜，我知道她不喜欢那个男人。”杨成的语调变得悲凄。

　　 沈清没说话，实在找不出话来回应他。似乎说什么，都只会让他在痛苦中陷得更深。

　　 杨成说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前女友龚小雪。

　　 杨成长相英俊到连雨都不舍得多淋他一下，倾慕他、暗恋他的女孩子可以说多如牛毛。但他一直只跟龚小雪这一个女人亲密交往。他们两人六年多的恋爱忠贞不渝，矢志不移。两个人已经商量好，再过一年，等分到大一点的单位宿舍，两个人就结婚。

　　 龚小雪当然也是无可挑剔的大美女，不过她吸引杨成的不完全是靠美貌，她的聪慧和活泼才是杨成对她死心踏地的重要因素。

　　 所有人都很看好这对“金童玉女”的爱情，真心祝愿他们顺利走进婚姻的殿堂，携手共度幸福的一生。

　　 然而谁也没想到，上天竟会把那样残酷的灾难，无情的降临到他们头上。

　　 杨成和龚小雪都是制浆车间的工人，又在同一个班组。为了创造两个人更加亲密的世界，他们总是调好班次，两个人一起值班工作。那天晚上，象往常一样，他们两人又在一起值夜班。

　　 灾难，常常是没有预告的，它发生的前一秒钟，你都无法预测它的来临。

　　 两个人就是象往常那样值着班，象往常那样，每隔十几分钟，去查看一下机器运转的情况，写一下工作记录。假如他们的命运里，灾难是注定会发生的，那么此刻，灾难就已经潜伏在他们身边很近的位置了，只是他们茫然无知。

　　 他们通常的习惯是，杨成负责机器的巡视检查，龚小雪则负责工作的记录，这是他们之间长期的默契。但是今天，到第十次巡查机器的时候，杨成因为突然牙痛，捂着腮帮子，非常难受。龚小雪让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她代替他去看看就行。这其实也没什么问题，谁去巡查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规定，谁可以去，谁不可以去。

　　 谁知她去了才五分钟，杨成就听到她凄厉的呼喊声：“啊，杨成，快救我。……”

　　 杨成立即飞跑过去，到了事发地点，眼前的景象令他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混乱。

　　 但见龚小雪倒在地上，一条腿被卷进了制浆搅拌机的齿轮里面。从齿轮到地上，鲜血横流着，龚小雪那条腿，断裂的骨头都已经从皮肉里弹出来。

　　 杨成完全慌了手脚，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拉扯龚小雪，要把女友从机器那里拉开来。机器还在运转呢，他这一拉，差点让龚小雪痛昏死过去。龚小雪断续着说：“快，快去关掉电源。”杨成这才醒悟，赶紧去拉下电闸，关闭电源。机器终于静止下来，巨大的齿轮停止旋转，那上面沾满了肉屑和鲜血，望之让人不寒而栗。

　　 已经有其他岗位的值班同事，闻讯而来。大家一阵忙乱，小心翼翼的将龚小雪的断腿跟机器分离，然后把龚小雪慢慢抬开。

　　 她那条伤腿已经分成两截，只连着一点皮肉丝丝。杨成捧着她的残腿哭泣不止，龚小雪竟然反过去安慰男友：“不要紧的，没事，断了接上去就是了。”

　　 在大家的提醒下，杨成迅速抱起女友，飞奔出工厂，跑向医院。那半截断腿由另一个人在旁边捧着。

　　 到了医院，手术进行了五个多小时，最后的结果还是，龚小雪那条伤腿，从膝盖上方高位截肢。

　　 龚小雪在走进医院大门那一刻，就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到做完手术，送到病房，在病床上一直昏睡了两天。两天里，杨成一刻不离的在病床前守着她，人憔悴得比一具干尸还恐怖。

　　 到第三天，龚小雪苏醒，当她发现自己被永久性的剥夺了，用两条腿走路的权利，她再也没有原先那样的镇定了。她放声大哭，双手不要命的撕打着杨成：“你为什么要截我的腿，为什么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她责怪男友没有恳求医生，留下她的腿。

　　 其实杨成真的哀求过医生，一定要保住女友的腿，还说让他做什么都行，真是把什么低声下气的话都说完了。

　　 可这种事情哪里由他做得了主？保不住就是保不住，医生也无能为力。

　　 当时医生要求龚小雪的父亲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龚小雪父亲拿着笔含泪写字的时候，杨成竟然扑过去，拼命阻拦，说要医生答应了保住腿才准签字，弄得场面一度非常混乱。好几个人把杨成捉住，才完成签字程序。

　　 龚小雪醒来后的第一天整整哭了一天，眼睛都哭肿了。到第二天，她不哭了，却变得木然痴呆。人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吃东西也不说话，谁来了都不理睬。

　　 第三天，趁杨成外出拿药，只离开了几分钟的间隙，她就从床上爬下来，一步步摸爬到窗户上去，要从五楼病房的窗户上跳出去。幸亏杨成发现及时，最后一刻抓住她身体，抢回她一条命。可是一连两天，她竟然如此尝试了三次。她满脑子只有轻生的念头了。

　　 逼得杨成抱住她，向她下跪，求她不要这样做。一对年轻情人床前抱头痛哭，连护士都跟着落泪。

　　 龚小雪说：“你救我做什么？我成了这样，你肯定也会嫌弃我的，你何必假惺惺的救下我？让我去死了倒干干净净，免得成了你的累赘。”

　　 杨成就对天发誓，说他绝对不会抛弃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一定会陪在她身边一辈子。还说，他们的婚约不变，等她的伤病痊愈了，他一定跟她照常举行婚礼。

　　 一番信誓旦旦，终于把龚小雪说得破涕为笑。她说她只害怕杨成嫌弃她，只要杨成不变心，什么苦她都能吃，什么罪她都能受。

　　 那天以后，龚小雪变得心情大好，总算接受了截肢残疾的现实。她开始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以及康复运动，跟大家认真讨论安装假肢的各种问题。

　　 龚小雪这边的情况逐渐好转，她想不到，杨成那儿的情况却变得恶劣。

　　 杨成那天对龚小雪信誓旦旦，承诺不会抛弃她，一定跟她结婚，确实也是出于真心。他一个年轻人，当时根本没想太复杂的问题。心想反正自己还爱着她，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但他回到家里以后，几乎所有亲戚朋友都来劝说他，叫他赶紧离开龚小雪。你不能娶一个残疾人做妻子，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能意气用事的。他的父亲反应最激烈，说儿子要是坚持娶龚小雪，他绝对不闻不问，别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丝儿的帮助。举办婚礼、婚后生活安排方面，永远不要跟他去提。

　　 在巨大的压力面前，杨成开始仔细考虑起他娶了龚小雪以后，生活方方面面将会遭遇的困难。那些困难，让他越想越害怕得浑身发抖，满头冒汗。

　　 他思前想后，最终咬牙做出残酷的决定，跟龚小雪分手。

　　 他做了一番准备，挑了个吉日，专程去医院看望龚小雪。

　　 他也没找什么借口，到了龚小雪面前，很坦诚的对龚小雪说：“小雪，真的很对不起，我家里人阻力太大了，我实在……我真的……。”

　　 “你什么意思？”龚小雪铁青了脸，明知故问。

　　 “我这里有两万块钱，你拿去吧，我对不起你。你骂也好，打也好，我不怪你。”杨成就从口袋里拿出父亲给他准备的两万块“分手费”，递给龚小雪。

　　 “谁要你的臭钱？”龚小雪一下暴怒着，把那迭钞票狠狠的摔在杨成脸上：“想分手？杨成，等我死了再说。你别想这么轻轻松松就脱身。我这一辈子就赖着你了，我拖也要把你们全家都拖死。”

　　 她完全没有了从前的矜持和淑女，一下子变成个“大泼妇”，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

　　 那两万块钱，龚小雪坚持不肯收，只叫杨成：“滚，给我滚。”

　　 杨成还想跟她解释，医生过来，怕龚小雪过于激动，行为失控。就推着杨成离开，不要影响患者康复。

　　 杨成只好暂时走出病房，离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