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节

　　旅游归来后，沈清和莫莉明显变得疏远，莫莉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上沈清这里来。沈清当然也不会去找她的，人家不喜欢他，还厚着脸皮找她干吗。沈清在单位里的日子，又变得孤寂起来。

　　 那种永久性失去莫莉的忧伤始终压迫着他的精神，两个最可爱的女人，一个都不属于他了，他只感觉这辈子已经生无可恋，没一点意思。

　　 他完全垮掉了，没有一点儿生命的气息。

　　 他有好几次，清早从床上醒来，都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他掀开被子还感觉奇怪，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把我埋进土里面去？

　　 感情上一旦变得空虚，他只好把时间集中到无聊的工作中去。他在车间呆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候下了班，没地方可去，他就呆在车间里。

　　 他跟同事们慢慢熟识起来，交往也更加密切一些。同事们的主要业余活动，就是玩字牌，为几块钱的输赢而日夜疯狂。沈清之前把精力放在跟莫莉的感情上，很少参与那些活动。现在莫莉不在了，他也成了那些活动的积极分子。

　　 还别说，那玩艺真的很有魔力，身在其中，就忘了时间，忘了伤痛，忘了爱情，忘了一切。是虚度年华、消耗生命的最佳运动。说什么“借酒浇愁”，一点都没有这个更有效果。

　　 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是靠着这项古老运动，无忧无愁、简单轻松的度过了宝贵的一生。

　　 车间同事里，师傅江春萍也是字牌游戏最狂热的玩家之一，以她的现状，为什么那么沉迷字牌，是不言自明的。

　　 她每天一下班，就会邀上几个同事到她的房间里去玩牌，基本上就是车间里那几个对她倾心、关系要好的男人。虽然她名声很坏，但大家集体活动，人家也不好乱说什么。何况她已经离婚，身心自由，想跟谁在一起，没人管得着。

　　 工厂的情况其实一直在恶化，一方面，做为起始环节的原料，失去来源。工厂一直是用麦杆做原料的，可现在农民自行种植庄稼，很少人种麦子了。原料越来越难以收购，工厂因为缺少原料而经常停产。

　　 二方面，最终环节的产品销售，也失去销路。过去的销售是政府统一的外贸出口，不愁卖不出去；如今不一样了，外贸出品这一项取消了，工厂要自己去打开自由市场，自己把产品卖出去。缺乏竞争经验的工厂，根本没有实力去独立竞争市场，因此产品一直滞销，积压在仓库里面。

　　 一头是没原料生产，一头是生产出产品还卖不出。这就跟脖子套在绳套里，两边有人各抓一头，使劲拉，绳套拼命收缩着。不死都不科学。

　　 江春萍父亲是两年前才退居二线的。新来的厂长很年轻，不到四十岁，大学毕业，书生气很浓。他原是某机关单位的普通公务员，新上任当厂长可以说毫无经验，更谈不上多少领导才能。

　　 新厂长年轻气盛，应该是渴望有一番作为的，很想把厂子恢复到过去的光辉岁月，这也是上级领导对他的期望。可是两年多了，工厂一直在走下坡路，一步都没前进过。搞得他也情绪非常低落，成天闷闷不乐的拉长个脸，估计他在上级那里也没少挨批评。

　　 他去食堂吃饭、澡堂洗澡，遇见一般职工都不怎么理睬。有一次，一个车间老职工路遇厂长，跟厂长热情打个招呼，厂长却一声不吭，不搭理。气得那人中午在食堂吃饭，嚷嚷着责怪厂长没一点起码的做人礼貌。

　　 因此新厂长在工厂也不受职工们欢迎，底层职工都不喜欢他，巴不得他赶紧滚蛋走人。厂长的工作干得越差，职工们居然还幸灾乐祸、心中暗喜。

　　 见识浅薄的底层职工们，其实是看不清大局形势的。别说他们了，就是县里好多领导都看不清。都不知道工厂已经到了癌症晚期，死期快到了。大家仍然在苟延残喘的工厂里，得过且过的混着日子。

　　 习惯性的上完那八小时班，下班就都凑到了牌桌上。很少有人去思考过工厂的出路和变革，也没多少人想过自己的命运和前途。

　　 沈清刚刚走上社会，学生气味都还没脱去，没一点社会经验，他就更无法了解，工厂到底什么情况了。因此他只是随波逐流，看着别的职工怎么过日子，他也跟着别人混。

　　 沈清现在也加入到大家的群体活动中去，跟大家一起打牌娱乐。

　　 他也成为师傅江春萍的最佳牌友，闲暇时间都是跟着江师傅消耗在牌桌上面。来往一旦密切了，他跟江春萍的师徒感情也慢慢变得融洽，不象过去那样，相互故意回避。

　　 过去，沈清跟着江春萍去做事，江春萍总是摆一张臭脸，对他爱理不理。动不动就冲他咆哮发火，完全把他当成“出气筒”。“谁让你这么干的？你问过我了吗？”“你到底还能干点什么？这点事都干不好？”“你快一边呆着去，别烦我。”……

　　 有一阵子，沈清只要发现右眼皮跳一下，心中就大呼，不好，今天又要挨江师傅骂了。

　　 现在不一样了，不管沈清做错什么，她都会温和的对沈清进行指教，告诉他哪里哪里不对，应该怎么怎么操作，然后手把手的教导他，直到沈清学会。真正表现出了一个前辈师傅的样子来。

　　 江春萍那么美艳，比起莫莉、林月容，更多一份成熟的丰韵，她身上那种对男人的诱惑力是难以抵挡的。

　　 沈清正是年少，感情丰富得象京剧演员脸谱上的油彩，而他又情感空虚。老在江春萍身边过来过去，叫他坐怀不乱、不动半点心思，那不可能。时不时对江春萍想入非非，实在难免。

　　 但是这种心思，让他非常恐慌不安。觉得对比自己大那么多的师傅姐姐动歪心，简直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他怕江春萍知道了，一定扒了他的皮，他永远别想在车间呆下去了。

　　 因此，那种心思，他极力藏得很深很深，绝不敢显露半分。

　　 今天下班很久了，沈清还呆在车间没有走。他不想回到宿舍去，宿舍里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意思。他在写应付领导检查的工作记录，有好几天没写了，得补写出来。

　　 车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同事王德生，他值夜班，这是他的工作时间。另一个就是江春萍，她就是闲得无事，跟王德生聊天，打发时间。因为王德生跟她所聊的话题，是她最关注的事情。

　　 王德生聊的是江春萍的前夫，这话题太吸引江春萍了。

　　 江春萍口口声声说前夫已经跟她没有关系，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可她跟别人聊天时，动不动就聊起从前的婚姻，说起过去的丈夫。她埋怨前夫多么无情，多么幼稚，又是多么固执；要是前夫稍微理智一点、明事理一点，事情决不可能弄到现在这样。

　　 又说自己好后悔，当初那么多追求者，个个都那么优秀，自己偏偏选了他。怪自己年轻太天真，不会识人看人，明明婚前看着挺机灵的一个帅小伙，婚后才发现竟然是个窝囊废。说丈夫那么大一个人，没一点男人主见，屁大一点的事，都是听他父亲的。

　　 江春萍现在离婚一年多了，其实仍然对前夫念念不忘。她心里始终怀着一种盲目的期待，希望前夫回心转意，又回来跟她复婚。前夫远在外地工作，跟她断绝了联系，回到父母这里来，也是很少露面，所以江春萍对前夫的事情很难知晓。但她又很希望了解前夫的情况，尤其是他的交友、恋爱动向。

　　 王德生恰恰就是工厂里的业余“通信记者”，他消息最为灵通，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江春萍最喜欢跟他谈天谈地谈人生。王德生也是江春萍这个大美女的倾慕者之一，一直对江春萍十分关怀，尤其是江春萍离婚以后，那种关怀就更变得体贴入微了。他投其所好，专门打听她前夫的消息，再讲给她听。

　　 王德生今天告诉江春萍的，是一个比较“爆炸”的消息，他的前夫已经娶了新欢，刚刚举办了隆重的二婚婚礼。王德生还把新娘子从头到脚的描绘一番，说是又年轻又漂亮，家境也不错。又说前夫跟新欢的感情很要好，出出进进都是手挽手。

　　 江春萍起先只是一言不发的默默倾听，表现得无动于衷的样子。还不停的点着头，意思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接着她开始发表评论，说他们只是新婚新鲜，好不长久的，当年她自己结婚的时候跟前夫也是那个样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

　　 但她说着说着，突然抹起了眼泪，然后更声不止，掩面痛哭起来。

　　 沈清是第一次看见江师傅当众哭泣，有些震惊。想她看起来那么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人物，竟也有如此柔弱、楚楚可怜的时刻。

　　 王德生不停的安慰她，说事已至此，不要心存幻想了，要跟过去一刀两断，昂起头来开始新生活。说她人那么漂亮，而且还年轻，再嫁个男人易如反掌。又说，她有什么心事和烦恼，尽管找他去倾诉。要是太无聊太寂寞，可以上他的宿舍去坐一坐，他的宿舍只有他一个人，他老婆在乡下家里，从不上单位来。

　　 江春萍把双脚抬到凳面上，头便伏住膝盖，她的双肩剧烈抖动，却是哭得更凶了。

　　 王德生看她那个样子，似乎有点心痛，于是劝解着说：“哭什么？不要哭，为了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不值得。”

　　 沈清这会儿立即想起自己悲惨的爱情，想起一去不复返的莫莉和林月容，勾起他跟江春萍同病相怜的伤痛来。于是他插话说：“让她哭吧，也许哭出来更好一些。”

　　 王德生说：“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哪有劝人家哭的。”

　　 江春萍却突然停了哭泣，抬头看着沈清说：“你怎么还不走？不去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