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信件

　　也是在这样一条小道上，不过石子路上却有着月光的银辉。

　　那里的灯比这里更多，昏黄的、模糊的看不清灯焰的光源照亮铺着石板，间杂圆形石子的小路。

　　那儿有着美丽的人鱼塑像，她们优雅的身躯蒙着白色的月光，娇羞侧卧，眼望路人。冰凉的泉水从她们用纤纤玉手捧着的乳白色水瓶口缓缓沁出，晶亮的液体或直接滴下，在人鱼的裙边溅起一圈圈的水花；或顺着瓶壁聚成一股水流，在她们细腻莹润白净光滑手上自由肆意地织成阿芙娜最美的水之纱。

　　几簇香蒲在水波的晃荡间自由摇动，长长的茎叶，火烛般红褐色的花穗。他记得自己曾经坐在池子的边沿，用手缓缓触碰面前那人的脸颊，风神以叶片相互触碰发出哗啦啦的偷笑，亡者的灵以萤火虫闪烁的光点表达对年轻人之间美好祝愿。

　　水边梳洗长发的玛塞洛斯神啊！你却是将你手中的梳子落迟了一步。

　　捏着手中有些发黄的信件，西奥多有些可惜。

　　天上的宝石闪闪发光，细小的星屑远离还未完全展露光华的月亮，只有一颗放射出明亮光彩的星星守候在它的身旁。

　　玛赛洛斯神啊！你的梳子掉进溪水里变成了世间情人的信物，丢失恩罗徳信物的你却再也找不到他了。

　　明天也许是个晴天。西奥多摆脱心中淡淡的忧愁。

　　“嘿，布莱克先生，你好啊！”有人在一旁叫他。

　　西奥多回过神来看去，却见他的邻居，那位老先生，正在和他打招呼，旁边是他的那条“时钟”。老先生正坐在街角摆放的褪色长椅上。

　　“啊，晚上好，哈贝马斯先生。您这是在……？”

　　“房子里太暗了，我打算和‘时钟’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老人一边抚摸那条狗背脊上的毛发，一边用那双略带落寞的眼睛望着他。

　　这令西奥多无端地想起刚到家时，对方送给自己的金盏菊种子。

　　“我也不太喜欢长久地待在房间里，那样容易生病。不过也请您早点回去，明天就要开始秋日祭了，天气也该转凉了，您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西奥多说完，哈贝马斯先生的那条狗突然傻呼呼地窜了过来，把他给吓了一跳，但却只是在他脚边嗅了嗅，然后又慢吞吞地扭着屁股返回哈贝马斯先生的身旁。

　　“哈哈，不要生气，‘时钟’看上去有点喜欢你。”坐在长椅上的老先生笑了起来。

　　西奥多抿了抿嘴：“我也觉得您的这条狗很有趣。”他看了看天色，挥了挥手中拿着的两包弥散着麦香味的纸袋：“不过时候不早了，我的学生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改天我再邀请您到我家闲谈。”

　　老先生微微一笑，点点头。

　　他走到自家院落的前面，往回瞧了一眼。远处的街角那儿的人影端正地坐着，那只狗正被老先生抱在怀里，在余晖中只露出一对竖起的狗耳朵的剪影。昏暗的光线让两者显得模糊不清，无法清晰地分辨出他们具体的轮廓。

　　草坪上那些奇特的小可爱浑身冒出朦胧的淡黄色微光，照亮它们附近生长的几根草茎。这混乱的光带从之前西奥多看到的那个篱笆下的狗洞处延伸到他家，在篱笆那头，哈贝马斯先生家的草坪上也有，只不过那边的“洛里斯的甜点”大都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

　　“哈贝马斯先生家的那条‘时钟’可真是有趣啊！”

　　摇头笑了笑，西奥多跨过娇俏玲珑的近似菱形花朵。行走时带起的微风让这些闭合着花瓣的花苞晃了晃——花瓣在夜色中是透明的，荡起中心幽蓝色的花蕊，仿佛有一个小人儿将这当作睡房，蜷缩在其中睡觉，自然地伸展了一下四肢。

　　推门而入，那个戴着灰色针织帽的金发男人正靠在一张藤椅上，手肘倚在扶手上的支撑着上方那颗正不断点头的脑袋，略带昏黄的光芒映在他的侧脸上，鼻翼下的阴影让这张脸庞如同漂浮在光芒中，唯有眼睛边缘微微颤动的睫毛让西奥多明白：那个处在昏睡状态下的青年人并不是“青色罗盘”的走廊上悬挂着的故作神秘的画像。

　　煤气灯的光芒从底部已经发黑的透明大肚子灯罩挤出来，一直碰到窗户的边界，逐渐变暗。

　　面前的青年人就在那儿静静的睡着。

　　好像和很久以前一样。

　　西奥多看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一直在逃逸麦香味的淡褐色纸袋放到深沉发紫的长桌上。桌子被擦的一尘不染，只是由于时间太长，有些地方早已龟裂，但这并不妨碍它仍是一张好桌子。

　　借着灯光，他拆开手上的信件，这些纸张黄而脆，里面的墨水印迹也已经变淡褪色。经常翻看手稿的他很熟悉这种情况，但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他往日探究、讨论的信件中的一方。

　　很奇妙。

　　时间与距离将两个曾经彼此熟悉的人隔绝开，就连心中想要说的话也可以被这两种东西生生给磨掉一些边边角角，手里抖动时写下的字迹也会在黏合好的信封里被看不见的无形之物给带走一点一点又一点。

　　西奥多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纸张，抚平它。

　　……

　　亲爱的德莱：

　　倾盆大雨总有停息的一日，鹅卵石也会有磨成泥沙的那天。

　　聪慧如你，在看到这句话时，必定已经猜出愚钝的我将要说些什么了。就像恩罗徳给予了玛赛洛斯以信物，但最终却被溪流卷走一样。我很开心我们曾有过比朋友更加亲密的时光。

　　那个时候，你的脑后好似藏有另一双眼睛，我的脸庞上盖捂着害羞的小手。每次我偷偷看你的时刻，你都会敏锐地察觉到，让我的胸膛里仿佛藏着一千只蹦跳的小鹿，一直砰砰砰地乱跳，心口发热。

　　如今我想起那段时光，内心里都会感叹要是当初你没有那么聪明有多好，这样你就不会看穿我了。

　　那么，时间将会如水般从我们的身边流淌而过，一切都将会是最初的模样。

　　你知道吗？有人曾对我讲过玛赛洛斯神的另外一个故事：秀美的玛赛洛斯神在遗失她的木梳后，曾向过路的流浪者换过一把水镜——剪下她最心爱的长发。水镜让她回溯到过去，她只做了一件事。

　　在狩猎者恩罗徳即将要碰见她时，她静静地潜入沐浴的湖里，透过碧绿的湖水窥探岸上那位英勇不凡的男子背着箭袋离去。

　　德莱，请允许我仍这样称呼你。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你读到这一句的时候也就明白原因已经不再想当初那样显得重要了。

　　所以，我很羡慕玛赛洛斯神，因为她不会再次遭遇给狩猎者恩罗徳留言却等不到回复的事情，而我却已经成了老女孩，终究不能如她一样以往日的容颜重待明日了。

　　现在，陌生的收信人，感谢你的阅览，谢谢你查看一个老女孩的不知所云。

　　……

　　西奥多将信件放到一旁，一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看着房间的墙壁上正趴着一只壁虎，扭头摆尾，颇显滑稽，然而自身却好似浑然不觉，像往常一样爬走了。

　　那是只尾巴有些残缺的小家伙，兴许不久前刚被什么东西给弄断了。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

　　西奥多看着攀附在窗框的一株藤蔓，上面的褐色花朵早已不再散发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