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个夜晚

　　“咳咳咳咳，呛死老子了！”

　　伴着一阵浓烟，蛤蟆从院中逃命似的跃出，回头看着满地狼藉，它无奈地撇了撇嘴。“二阶药就这么难做吗，难不成本蛤蟆的本事就得停在一阶了？”

　　自从掌握了鬼气用法，蛤蟆做药的技术也在随着时间推移而突飞猛进。就拿“分形丹”来，起初它只能如玩泥巴一般勉强团起一个粗糙的药球，药力也很局限。就算是勉强释放出来毒气，也只能挥发在药丸周围不足一尺范围，这让它经常被自己做出的药整晕。然而，渐渐它已经能够依靠鬼气来调配、制作药剂了。

　　药师可以在手指上包裹一层鬼气膜，这样不仅能够避免某些有毒药材对魂体的直接接触，同时，鬼气也能精确把握毫厘力度，从而使得所做药品的药力变得无比精纯。

　　如今蛤蟆已经能够轻松制作“分形丹”、“遁形丹”这类幻药了，然而这些药的品阶毕竟只是最低级的，纵使做得再高明，也无法达到太理想的效用。

　　“真是有不甘心啊……”蛤蟆叹了口气，仰面躺在地上。它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却怎么也做不成二阶药来。望着鬼界黑黑的天空，丝丝各种各样的情绪渐渐浮上心头。“为什么那么多师兄师姐，都看不起我呢？”

　　它甩头想要忘却那些，但一些词汇却总会一次次悄然自它心头漾起。

　　“臭蛤蟆、傻不拉几、畜生……”

　　蛤蟆轻轻摇了摇头，突觉脸庞有些异样，顺手一摸，惊道：“泪？”

　　“我究竟是怎么了？”它沉默了。

　　鬼界入夜，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蛤蟆仍旧仰躺在地上，怔怔望着漆黑天际发呆。

　　此时，有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它心头，久久挥之不去。那是孟蛊的话：你的本命魂，是人。

　　“因为是人，所以我会拥有开心、失落、愤怒、悲伤、孤独……这样的情绪吗？”蛤蟆自语道。“死亡那一刻起，其实我就已经不再是一只纯粹的癞蛤蟆了……对吗？”

　　“当癞蛤蟆时，我不懂得喜怒哀乐，只知饿了便要吃飞虫，困了便要入眠。可是现在，夜已深，即便是困倦得眼皮都耷拉下了，我却还不想睡觉。”

　　“现在的我，除了样子之外，还有哪像癞蛤蟆？”

　　蛤蟆喃喃自语，呆呆望着漆黑天际。突然，它的脸颊又滑下一滴水珠。

　　“我是在哭吗？”蛤蟆怔怔看着沾在指尖的那滴水珠，忽然之间，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直压得它有些喘不上气。

　　“你的魂魄残缺，入不了轮回道，只能任由鬼界风霜蚕食，最终化为虚无。”

　　叽判官的话，它无法忘却。

　　“像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也许，本该化为虚无吧……”蛤蟆轻叹一声，身体却有些微微发颤。

　　树叶沙沙声渐渐变大，夜风转寒，细雨垂天而下。

　　“原来，我不是在哭啊。”夜雨将它那件改过多次的衣袍浇湿，它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依旧静静蹲坐在雨中。“可是，为什么我低着头，雨依然能下进我的眼睛里呢？”

　　蛤蟆视线变得模糊，它挥手擦净眼眶，然而下一瞬，眼睛又再次模糊。

　　“鬼界的雨与人间没有区别，只要低着头，眼睛就不会湿。”

　　突然，整个世界的雨仿佛都消失了。一把浅青色油纸伞，静静悬在蛤蟆头。

　　“孟灵修，你哭了。”灵薇儿俯下身子，与蛤蟆并排蹲在伞下。

　　“我才没有哭呢！”蛤蟆倔强地抹了把眼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沉默片刻，灵薇儿递给它一块手帕。“可以把一些心里话，给我听吗？”

　　蛤蟆脸憋得红通通的，干脆将脑袋偏向一边，不看灵薇儿。

　　“你觉得在我面前哭，很没面子吗？”灵薇儿轻笑一声，她把伞扬得稍高一些，望着鬼界黑黑的天际，缓缓道：“你知道吗，十几年前，我也会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哭。”

　　“我本应化作厉鬼，最终堕入地狱深处，尝尽世间一切痛苦，却是老师，他化了我。”

　　“那是怎么回事？”蛤蟆转过头，怔怔看着灵薇儿，问道。

　　灵薇儿摇了摇头，微笑道：“是因为我对前世之事恨意太深，轮回道门无法开启。”

　　“原来你也没办法轮回呀。”蛤蟆此时看灵薇儿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那些年，前世的恨意每分每秒无不在折磨我的心境，若长期如此，终有一日，我必定沦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灵薇儿拍了拍蛤蟆的脑袋，微笑道：“可是，当我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游魂遇到老师，向他倾诉所有痛苦之后，我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我大概能理解，人的一生，必定会有许多痛苦的回忆。”蛤蟆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吗，现在我很害怕。”

　　“怕什么？”灵薇儿问道。

　　“怕我会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像人。”蛤蟆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很讽刺，现在的我，渐渐丢掉了身为癞蛤蟆的骄傲感。”

　　“你能想象吗，当我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时，也会觉得……丑……”蛤蟆渐渐哽咽了。

　　沉默许久，灵薇儿终于开口。“那你为何不试着做人？”

　　蛤蟆摇了摇头。“做癞蛤蟆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然而做人，却要面对无尽的孤独、惶恐、悲伤……”

　　“那些真有那么可怕吗？”灵薇儿直视蛤蟆双眼问道：“我就是人魂，怎么不怕那些？”

　　“假如你随时都可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你还能这么无忧无虑吗？”蛤蟆再次陷入沉默。

　　灵薇儿忽然展开双臂，抱住蛤蟆。

　　“你……这是……”蛤蟆脸颊立刻泛起红晕，支支吾吾地道：“男女……有别……”

　　“你为何会脸红？”灵薇儿面色丝毫未变。

　　“我……”蛤蟆答不上来。

　　“若你真是癞蛤蟆，就不会脸红。”灵薇儿正色道：“我是女人，只有男人才会觉得脸红。不管你承认与否，你是人。”

　　蛤蟆沉默不语。

　　“不要这么悲观好吗？”灵薇儿柔声道：“好好活着，总会有希望找到修复残魂的办法的。”

　　“可是，我连二阶的药都做不出来……”蛤蟆苦笑道。

　　“你以为二阶药品那么容易制作吗？”灵薇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一阶和二阶相差甚远，当年我可是花了两年时间才做出二阶药的。”

　　“我怕时间不够。”蛤蟆迟疑道。

　　“前些天被月长老座下弟子羞辱，受刺激了？”灵薇儿轻笑道：“还有两年才是弟子技会呢，对你来，时间足够了。”

　　“我好好努力，试试看吧……”蛤蟆耸了耸肩，终于露出笑容。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灵薇儿递给蛤蟆一个布包。“衣服都被雨淋湿了，赶快回去换了吧。”

　　罢，灵薇儿起身，将伞留给蛤蟆。也奇怪，漫天雨水，却无法打湿她的衣衫。

　　“妮子。”蛤蟆突然开口。

　　“怎么了？”灵薇儿转身。

　　“谢谢你……”蛤蟆微笑道。

　　“呵呵……”

　　灵薇儿的笑声留在蛤蟆心间，在这场雨夜，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