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最后的神话民族 | 作者:夏白虎 | 更新时间:2017-07-04 03:59:49
章36
罗汉早年在梦中,看见黑暗中飞翔一串明亮的窗户,自己就坐在一个窗户里面,那时他看到的是一辆夜行的火车。
也许是宿命,三月,他坐火车去山西。
知道自己有个家,也有有家的感觉,却不知家实际上在哪里,所以就无所谓了,去哪儿都行。
这次,他去黄土高原的高阳县,怀里揣着一封信,给的爷爷在县里做事的熟人,请人家帮个忙,给安排个吃饭的地方。
临行前,在后海边上跟杨丽丽道个别。杨丽丽在小学就见过他疯跑停不下来的架势,还跟他比过谁跑的快,她叹口气,看着他说:“看来,你也就是跑路的命。”
上了火车,一路上看窗外的风景,才知道看了些书,目中所见就全都是故事。
他见到高士抚琴送别死士的易水;见到史册提到的那个年少家贫的景差家里的土院墙,他发现土院墙里全是金砖,可是他妈不让拿,说不拿就是拿,后来他就当了宰相;看见数千个女人抗击数万匈奴骑兵的娘子关;看见给一个痴迷不悟的人在河边立的坟墓,那人太守信用,等人等了十来年,还没见她来,就等死在了原地;还看见那个整天在山川中奔走跋涉给九洲大地画地图的徐霞客躺过的清凉大石头。。。。。。。
读过书,窗外的风景全是活的,实在很好看。
对面坐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觉得很好奇。这条大汉从上了车没干别的,就是专门往窗户外面看,看得津津有味,自得其乐,还冲外边乐,各种表情,一会儿发傻,一会儿吃惊,饭不吃,水也不喝,有什么好看的,一定是没坐过火车。
火车里坐在一起的人相互自然都很客气,她把一个绿洋铁茶缸往前一推,跟罗汉说:“看累了就喝口水吧。”
罗汉连声道谢,才觉得是有些渴了,没客气,喝人家的水。
其实这两个人以前认识,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
罗汉对面坐的,是个女作家,写过一本书叫《春天的眼泪》,写雨点儿和蚯蚓的事儿,中小学生都看过,名盛一时。他们俩,在幼儿园见过,虽然认不出,却也很是投缘,又都是自来熟的性情,就说上了话。
她问罗汉,是不是第一回坐火车。罗汉说,以前也坐过。又问罗汉,看外面看不够,有什么好看的呀?罗汉说,外面全是电影,它们直往脸上撞,挺好玩儿的,才老看。
女作家不信,说:“行,外面全是电影,哈,你就编吧。”
罗汉说:“没编,真的”,就给她说了一两件刚见过的故事。
女作家认为他很幼稚,也很好玩儿,淡淡一笑,忽然手一指窗外,问:“那是什么?”
罗汉往外看了看,就看见了,回头告诉她:
外面远山之下,云雾之中那座城镇,隋朝的时候,叫栖止镇,里面有个士子,叫刘兰亭,平时老实巴交,少言寡语,对人谦让,受了欺负,也忍气吞声,不敢说半句话。天下乱的时候,隋朝快不行了,到处是称王的诸侯和强盗,有个朱粲,他的军队吃人,最爱吃人手指头,说有咬劲儿。朱粲带着四万人围了栖止镇,全城吓得不得了,没了活路。平时蔫不出溜的刘兰亭走出来,选了两百个少年,全是读书人家子弟,黑夜里叼着刀爬出城,突然冲入贼营,连杀带喊,吓跑了朱粲四万军,人家跑就跑了呗,不行,他不算完,在后面穷追,把群贼吓得鸟兽散,没了踪影,迎头又碰上了朱粲后队的八万主力,光天化日之下,他带了二十个人,装扮成担簦送菜的脚夫,混进人家的大营,直奔主帅中军帐杀人放火,顺手把全军也给打散了。
女作家轻轻鼓掌,说:“好英雄!真能编。”
罗汉说:“不是我编的,是史书里说的。”
作家轻声笑,跟罗汉说:她就是吃这碗饭的,编故事,自己是个小骗子,今天遇上了大骗子,不过,要是世上没有了这种骗,也没什么太大意思了。
一天早上,罗汉下了火车,坐长途汽车去高阳县。
已经到了古代的中土。中午到达县城,见过要找的人,递上信件,又去经给他安排好的招待所去登记,放行李,办完事,下午就去城里城外四处观望。
高阳县,西北两面是古代的城墙,东南临汾水,隔河远眺,可见远方云雾深远之中的稷王山,传说,是发明种植稷的那位神明之所在。城楼之上,北望群山,由近入远,高低有叠嶂,一峰山体之内,雕刻出一座巨佛,在云中隐现,是北魏的遗迹,山下有个寺院,汾水将一县分为南北两地。
县城是个简陋的小土城,一条十字土路,东西两面尽是简易的民居,细密的土巷,北面是县政府的两层楼,城中一座元代宝塔很显眼,质朴少雕饰,却是全城最好看的建筑。
那天,城关外河边的关帝庙门前有集市,罗汉在里面转悠,才知道此处别有天地。
老乡们都穿黑,无一例外,是自家织的棉布染成,谁都没有补丁,比北京强,估计这地方盛产棉花。
他们讲话,一个字儿也听不懂。
罗汉站在摊贩前,听人买卖论价,不知在说什么,云山雾罩,有奇怪的发现,他们的语言,字少含义多,几个字的话,好像说出了一大堆事儿。
听卖祖传眼药水的那位说了半天,猜测,‘水’在这里念‘斧’,‘眼’念作‘碾’。
买卖大牲口的都是农民,一谈起交易,都成了天生异秉的奇人。买卖双方,两人对面站,神色庄重,各自把左右手伸进对方的袖口里,手拉手,用手指商量价钱,不说话,两双手商量好了钱数,定了价,都同意,一拍手,成交。
这是古时候做生意的法子,一个人一个价,行情只在买卖二人之间,全看认识不认识牲口,谈不上什么欺瞒。大厅广众二人议价,别人,就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再上来的买主,不知道前面成交的价钱,就不能故意压价纠缠,卖主合适,买家也不吃亏,两下公平。
他们的手指头,不仅会表达和计算数字,还需要能说会道,讲评牲口的优劣短长。
罗汉想;山西的农民都这样,那山西的商人得什么样儿呀?
罗汉在集市上转了一会儿,就躺在河边一片桑林阴凉下的长石条凳上睡觉,晒着那古老的太阳,浑身自在,眯着眼睛养神,梦回远古的家乡。
那天晚上,罗汉在招待所里躺着,忽然心血来潮想看夜景,出门直奔西,钻进土巷的迷宫,子夜月光明亮,路人断绝,他东拐西拐,就进了紧里面的深处。地方上的人,睡的早,城中早已没有了人声,街巷里也没有路灯,一片清冷寂然。
土巷深处往里走,罗汉一拐弯,拐角处有一个紧闭的黑门,门前站着一个小孩儿,顶多三岁,穿一身红,月光照在脸上,青白颜色,一双大眼睛正盯着他瞧,看神情,好像很意外,没什么头发,看不出是男是女,手里拿着一个年深日久变黑了的土陶罐。
罗汉诧异,就问:“你丢啦?是丢了吗?”
问完想起,他听不懂北京话。
小孩儿不说话,眼神变了,好像很反感,眼中似有成人的心思和敌意,觉得这孩子眼里的意思是:“深更半夜,此时此地,你来做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都不吭声,那小孩儿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已经不像小孩子的眼神,罗汉想了想,决定不管了,既然人家排斥,别管闲事,由它去,就走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深更夜半黑暗,小巷深处遭遇,孤零零一个三岁小孩,衣衫整齐,脸白胖,不哭不怕,不惊不惧,沉冷森然,还挺厉害,黑门里要是他的家,半夜站在外面干嘛,大人呢?
想来想去,跟什么可能性都对不上号,索性不去想它。
罗汉在没人的城里闲溜达,他很想跑一会儿。可是越走越觉的不妥,意识到这半夜的深沉寂静已经有几千年了,最好还是不要打破,人家都在睡觉,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百姓,自己刚来,跟个贼似的,深夜探访城中的底细,很不礼貌,小城的黑暗,自有它深不可测的宁静,我还是回家睡觉去吧,别折腾了,忍一忍。
他就回了招待所。
他知道,古代的中土,里面应该藏着许多事,嘿嘿,来日方长。
第二天,又是阳光普照,罗汉去了汾河南边的门家庄,他被安排在那里落户当农民了。
卓然不群的汾水,反对全国大河自西向东流的规定,非要反着走,在高阳县拐个弯,绕过龙门河津西入黄河。
一万年前,两岸氏族纷争,你去我来,历经征战,你死我活,融汇的,消亡的,后来结成氏族部落联盟。氏族联盟时代,黄帝轩辕家的老二昌意的儿子颛顼驰骋纵横了天下,北边到了幽州,南边到了交趾,成了高阳帝。
中土的地名千年不变,高阳县还是高阳县。
罗汉在这里,能感到太阳光线中亲族血脉的温暖,北至大荒,南到汾水,他一来就觉得挺对路,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远离故土。
进村的那天正是中秋节。
村里的人接到过通知,村口就有人在等他。见了面,各说各的寒暄话,两下谁也没听懂。
罗汉说:“有劳了,让您久等了。”
那位,是个青年后生,年岁差不多,经过后来验证,他说的大约是:“大哥一路风尘,辛苦。书记在公社开会,派我在这里等着,给带个路,指个道,地方都安排好了。”
可罗汉怎么只数出他就说了八个字?
进了村,带到一处青砖门楼前面,往里指,意思是到了,提着行李进门,屋里没人,话不通,没法聊,就点头再见后会有期了。
在村口的时候,罗汉打量村庄,自然想到了西口袋胡同,心说,这回到了新家。
进门是个小院子,屋里正中是堂屋,东西两侧有偏房,西屋的炕上有铺盖,看来里面有人住,门边有个水缸,喝了口水,就出门去观看村子。
村庄和在小学里课本里学到的农村不一样,民居都是两层的青砖瓦房,上面那层比较低,是存粮食和农具的仓房,以后知道,不叫阁楼,叫‘苤’。
各家的青砖门楼有砖花雕饰,有的还有砖雕的对联和横额,字写得都很好看,有的房子,院儿里的房檐周围有铁网裙边,四周罩住院内,挂铃铛,定是早年防盗用的,飞贼站立不稳,一碰就响,屋檐都有瓦当,房子一看就是老房子,墙却都是土墙,黏土夯成,多是斑驳半倾圮,是旧新两个时代捏合在一起的住处。
村里一条土街东西走向,中央有个合作社,门前隔着土路是个篮球场。村里没什么人,都下地了,一户人家门前有个老太太,也在干活,往笸箩里搓玉米豆。
村西头有片松林,路边有个小学校,门口有个壮汉,双手平端一辆满载麻袋的独轮车,车轮离地,脚步生风,哼着山西迷糊戏的调门儿往村外走,吓了罗汉一大跳,他追上去,跟着走了一程,想说话,又怕端车行走的人分神岔了气,罗汉没看懂,怎么中土的人还有这种?
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村,晚上请罗汉到家里去,一起过中秋。
支书瘸一条腿,带一副茶晶眼镜,还吊根绳儿,是旧时代的打扮,不像个支书的模样,像票号里管账的先生,他念过两年书,去过城市,见过世面,会说有口音的普通话,的爷爷县里的熟人跟他有私交,所以把罗汉托付给了他。
中秋佳节,家里因为有客,晚饭就分着吃。支书和罗汉在炕桌上吃,家人们在堂屋里摆桌子。饭前,先给祖宗上香磕头,罗汉站在后面门边,也鞠躬。炕桌上有一小盆炖野兔肉,摆了一个不知哪年留下的锡酒壶和两个瓷酒盅,二人上炕对饮。
支书告诉罗汉,门家庄是个大村,七百余户人家,三千多人口,村东有娘娘庙,村西有关帝庙,历代香火有盛名。关帝庙现在是小学校。此处位居古道要冲,以前是个繁华所在,晋南有歌谣:‘门家庄,一炷香,东西车马乱八方’。晋、陕、豫的行旅,朝拜的香客,南来北往的行商贩贾,络绎不绝,过江之鲫。关帝庙门前,松林外的路边,有繁华的集市,因此,家家户户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也有读书人,不过,那,是过去。黄土高原上的这块地方好,土好,是粘粒老黄土,真长粮食,就是缺水,生产,要看雨水年景的好坏。
罗汉猛然想起,早年间,这里曾是大片的森林和溪谷,里面好东西多,靠采集和打猎为生的人群到了这里,每人一天摘采的果实十几陶罐,吃不完。吃不完就要存,一储存东西,人就走不了,要看守,所以就定居了,一定居,就种地,成了生产粮食的中心,农业,就从这种地方开始了,于是就有了现在。
那时候,吃黍,就是糜子面,也吃谷,就是小米,这里又有人发明了种植稷米的办法。稷米是不发粘的黍米,是一种新粮食,极受欢迎,后来奉他为五谷之神,受帝王祭拜,南边那座山上的稷王庙就是为他修的。
他和支书一边喝,一边说话,支书兴致好,看见罗汉能喝酒,很高兴。
罗汉吃饭喝酒都不见外,不知道客气,所以两个人越喝越多,越多越较劲,越较劲,越痛快,中秋佳节,二人好不快活。
罗汉正在高兴,支书的酒在脑子里到达一定标高以后,感觉就在悲喜两极上游走了,忽然乐极生悲,放下酒杯,没话了。
罗汉奇怪,问:“支书,您喝多啦?”
支书叹一口气,说:“哎,过节,过节,怎么平白无故想起了这桩事?”
罗汉紧着打听,支书就说了。
支书说:村子东边有一块紫色的碣石,前几天,不知道让谁给掀翻了,那石头不能翻,石头一翻个儿,东边小半个村的妇女,风气全变坏了,居然有的人,偷汉子,还给两盒云岗烟雇人看守院门,现在正为这个事情发愁,虽然不是国家政府问题,不管不好,管,又不会。
罗汉心想,这位是门家庄的支书,迷信得也真够乱七八糟的。
但酒后的人,思想跟着酒劲儿走,他就帮着支书想辙,建议说:这还不简单,派人把那块石头再翻过来不就行了吗。
支书摇手不同意,耐心跟罗汉解释:
“北京学生,你有所不知,这块石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跟此处别的石头都不一样,不是谁都能动,除非轩辕大帝的血脉,谁也不能动,动了有天雷谴。”
“啊?!”
罗汉真觉得这位支书喝的也实在太多了。
罗汉和支书喝过酒,回到自己的住处睡觉。
进了院门,看见有一个人坐在磨盘上,也在喝酒,那人跟自己差不多的岁数,二十上下,一手拿个酒瓶子,一手拿本书,看一看书,喝一口酒,再举头看天上的圆月,大过节的,看上去不怎么高兴,月光之下,脸上有一行清泪。
那人见了罗汉进门,就放下书和酒从磨盘上下来,过来招呼,和他握手,说:“是罗汉吧?知道你要来,屋子收拾了,灶上有热水。”
北京口音,再一看,穿一件当地农民的黑棉布衣,脚下穿双破旧的塑料底北京布鞋。
罗汉说:“呦,没想到在这儿遇上同乡了。”
“是呀,我也很高兴。”
“你家住哪个区呀?”
“西城。”
罗汉说:“我也是西城。西城什么地方?”
那人说:“西城,就是后海松树街那边,鼓楼附近,西口袋胡同里边。”
罗汉抬头看天,天上月光明亮,知道,人,酒后思想太活跃,经常想入非非,怀疑月亮光在眼前照出的是自己的双影,再细细分辨,看那人不是罗汉,分明是另一个人,就很诧异,他以前没见过这人,就问:
“您家住几号?”
“26。”
“我住28号,怎么没见过你呀?”
那人听闻,非常惊讶,倒退一步,眼里又要冒泪,忍住了,说:
“您是没见过我,我没在那儿住,是在那儿出生的。”
那人见罗汉不解,就给他讲了自己的情况,告诉罗汉,他在西口袋胡同26号院出生,后来爹妈没了,就不在那里住,所以罗汉没见过他。出生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人不管走到哪里,总要有个原籍住址才行,所以西口袋胡同的出生地,就是他的家。
罗汉恍然大悟,才想起还没问名姓,问他贵姓。
那人说:“不敢,免贵,我姓高,我叫高兴。”
罗汉说:“我叫罗汉,没见过您,但是小的时候,听过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