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最后的神话民族 | 作者:夏白虎 | 更新时间:2017-07-04 03:5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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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7
罗汉和高兴二人有同感的诧异,黄土高原之上,天上掉下来北京胡同里的街坊,现在住一个院儿。
高兴告诉罗汉,爹妈死的那天他开始记事,身上爹妈命名的纸条没看见,耳中一声巨响,记得看见的是隔壁墙头摇晃的花树。
罗汉告诉高兴,那天他已经记事,耳中一巨声响,看见自家的花树在摇晃。
他们人不认识,儿时记忆的声音和花木倒是一样,高兴看见的是隔壁罗汉家的丁香树,人不亲丁香亲,那就算以前间接的认识,应该算熟人。
于是老乡见老乡,应该两眼泪汪汪,可是罗汉没有什么感觉能力,没觉的怎么样,高兴眼里却真是眼泪汪汪了,罗汉一看开始发慌,想起小时候的那位夜哭郎,他的哭,在胡同里已经成了传奇,邻居们说了很多年,要是再犯病,那以后就没法睡觉了。
但是高兴还没完事,非要证实一些事情,就问:
“这么说,我爹妈真的是炸死的?”
罗汉点点头,又摊开手,表示邻居们是这么说的,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愿在中秋节讨论这件事,就低下头,默然不语。
当了孤儿的高兴因为没有家,每到中秋,习惯于找个没人的地方拿本书看,拿一瓶酒喝,人酒书,三者共组一个临时的赏月家庭,庆祝佳节,这回入选的家庭成员是本儿《唐诗三百首》,书酒伴中秋。只是,每次喝多了容易旧病复发。
高兴见到罗汉的表情,就全明白了,父母是何许人,怎么死的,传言被证实。
他闭上眼睛,在地上站立一会儿,走到院中,抱住一棵小树,头顶着树埋在两臂当中,呆了片刻,然后直腰仰身,对天放声大哭,中秋之月顿时有浮云遮盖。
罗汉见状,大事不好,往下一蹲,双手一抄,低下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罗汉依稀记得高兴的哭法,索性给他时间让他去哭,等着他的哭声逐渐成形,转化成有阶段,有层次的组合性艺术表达。
不出所料,高兴的哭,经过几个音程曲折升降的转折,逐步渐入化境,物化了各种韵味的悲哀,使人能够想象到伤感的色调、深浅,悲哀的缘由,性质和沉沦的程度,越来越有感染力,已经带有流行性传染病的危险,进入了让人想立刻拔腿逃跑但又迈不开步的的境界。
高兴的哭,淋漓尽致,戏剧性突然到达顶点,变成野兽的夜嚎,把邻居家的小孩儿们全吓醒了,跟着一起哭。
罗汉站起身,走过去,对高兴说:“行了行了,夜深了,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儿,好不好,今天这段儿,比以前的都好!”
罗汉不懂怎么劝人,这是他说的宽心话,所以高兴也没高兴起来。
罗汉实在无可奈何,就说:
“别忘了,你的名字叫高兴。”
高兴闻听此言,手抱着树,仰头想了想,忽然扭头看着罗汉说:
“对呀!起这名字不就这意思吗。”
罗汉手背打手心,赶紧迎合:“可不是吗!”
于是那年中秋,高兴领悟了爹妈的用心,他手一拉罗汉的胳膊,说:“走,他娘的,进屋喝酒!”
中秋之夜,罗汉又喝了一顿酒,没菜,轮流对着瓶子喝。
高兴十九岁,罗汉二十一,他比罗汉早来两年,在香山慈幼院上的中学,也是没毕业,来到了农村,同来的几个同学,先后离去,去了县里的工厂或学校工作,他一人独自留在村里。
高兴还没缓过刚才的劲儿,自己解心宽,说:“其实呀,知道亲爹娘是谁,就比不知道的好。。。。。。,”还要往下说,眼中又有泪。
罗汉吓得立刻转换话题,问他每天都干什么。
高兴白天下地干农活,晚上回来看看书,很简单。带来的几本书早就看完了,没书看了,最近正在看一本《新华字典》,说字典不容易看完,耐看。
罗汉又问他,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如何。
高兴想了一下,说:“嗯,说不好,反正有点儿不一样,觉得还没完。”
罗汉不解,问:“什么还没完?”
“过去,过去还没完,虽然不应该在,却似乎还在。”
罗汉听不懂,问高兴,能不能举个例子。
“比如咱住的这个院子吧,几年前不是我住,是个孤老头儿住,后来因为跟谁沤气,就倒栽进水缸里把自己给淹死了,你睡的那座炕,偶尔晚上睡着睡着觉,下面会有人小声嘟囔,说:‘我不喝了’。”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说:“所以我就没敢睡那屋,要不,咱俩再换回来?”
罗汉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是酒有问题,还是人有问题,怎么一喝酒,支书和高兴,老少全都一个样。
天刚亮,门外空地大树上吊挂的大钟就敲响了,老乡们扛着农具来上工,生产队长蹲在树下的石头碾子上开始派活儿,有的下地,有的担肥,有的铡草,有的修墙,罗汉听不懂方言,听见队长跟一个人说了几个字的一句话,大家哈哈一笑,那人也笑着回家了。
经过高兴翻译,才知道大意是:
“瓦帽昨日中秋,新婚之夜,今日继续在家,多下苦力,跟婆姨欢喜缠绵,干好合的活计。”
罗汉感叹:精彩,简练。这么丰富生动的内容,怎么好像就说了六个字。
能感到黄土高原上的太阳确实离地面比较近,头顶上秋天的日头仍然很烈,大地像镜子,反射起光和热。夹在中间的人,在蒸腾的田野里耪地。
自古以来,农民,每天都在进行这种天、地、人之间的艰难交涉,罗汉看见八十岁的老人也在地里干活儿。
他以前在北方干的都是扛木头,挖土方,脱坯,盖房子上梁一类下死力的工,不会干农活儿,用的不是一个劲儿,就干不过农民,不过队长还是比较满意,见到这位北京来的学生满头大汗紧忙乎,在地里拼命,认为他还可以。农业社会看人,有个深藏的法规,勤就是好,不惜出力就是道德,别的,不论。
晌午歇工,吃馍,大家掏出布袋子里的饭食,是一种黑方块儿,这东西罗汉认识,想起了肇姨的黑长条。噢!恍然大悟,时隔多年,才知道那是高粱面蒸糕。
高粱,本地叫‘萄阜’,农民在发糕中间挖个孔,里面放进加盐的辣椒面,就是他们吃的饭,人人吃的都一样,知道这是本地的主食,辣椒或韭菜花是菜,主食同时也是装菜的饭碗,实在是过于简易。
对比地里的活儿,再看吃的东西,计算不出干活用的劲儿从哪里来,而人,小孩子都瘦骨嶙峋,大了,到地里一见风,一干活,个个都是精壮的汉子,觉得很稀奇,暗想,莫非他们。。。。。。也会喝风?
晚上收工,大家从劳动的地方回来,又在大树铜钟下面聚集,这回是会计蹲在石碾子上,宣布每个人当天应得的工分。
会计跟支书一样,也带个茶晶眼睛,大概是当地文化阶层的时尚,他不用纸笔,不用账本,随口说,而大家都没有异议,完了事,各自回家。
罗汉问高兴,这会计怎么回事儿?随心评定每人的劳动所得,也不用账本记账,年终,他怎么算账?
高兴告诉罗汉说:这会计不姓门,姓东方,祖辈都是算账的,都是用心记,不用纸笔,也不用算盘,据说在东汉以前没纸的年代,他们家就干这个。到了年终,他也不用账本,都已经在心里算好了,张口就说,上面干部,下面社员,没人怀疑他会错,他也不会错。
晚上吃了饭,罗汉进村那天在村口迎接的青年后生来拜访,带了两个山梨,小伙子的名字叫拽虎,人长得好,眼睛有神,眉宇间带英气。人家带着礼物来,两位屋主不由都很客气,给沏了一大粗瓷碗茶水,坐下说话,高兴当翻译。
拽虎喝一口茶,没喝过,两眼登时发直,看着碗里,问是什么,告诉是北京带来的茉莉花茶。自喝了那口茶,拽虎对北京的事情就一直很好奇,非常的上心。
拽虎问:茉莉花茶是自家院子种的吧告诉不是,茶是茶,茉莉是茉莉,不一起种。又问北京吃什么。告诉说:大米、白面,也有棒子面,就是玉米面。拽虎说,白面吃过,玉米面叫‘玉茭面’,这里也有,大米没吃过。又问北京城还种什么粮食。回答说,北京城里不种粮食,地都是柏油马路,柏油不是土,不能种庄稼。
拽虎听不明白,死活不理解,地,为什么不是土?怎么也说不清,听不明白,也就不再问,又问他们:那北京人吃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告诉说:是买的,粮食是从农村运来的。又引出拽虎的问题:北京人不种地,那白天都干什么。。。。。。?
到了上半夜,问到了居民楼,到了下半夜,已经问到了飞机。
两下双方,有问有答,就有些开记者招待会的意思。
门家庄的这个记者,什么都没见过,有时候问得离谱,一时还不太好回复。
等他问到:“飞机在天上飞,用的鸡油需要杀多少鸡?”罗汉才意识到,记者招待会可能今天开不完,需要先从头说,普及城里的知识。
拽虎那场询问,是门家庄第一次对城市文明的全面关注和了解。
天快亮的时候,拽虎已经对北京有了认识,印象很深。
北京城是一个高高矮矮的大村子,地上没土。村民都不认识村长,村长也不认识村民。满街横七竖八,都是铁井,穿墙入户,铁井的一头有开关,一开就流水,所以家里都没有水缸。村民不是每年分粮,而是按月分现钱,再拿钱卖粮,分的钱很多,比他十年挣的工分多,每天都能吃饱饭,还是白面。
拽虎听说每天都能吃饱饭,之后,就不会说话了。从哪儿以后眼神一直有些恍惚,他不能想象那是什么感觉,认为不可能。
罗汉想起了一件事,就问拽虎:村东头的紫碣石是怎么回事?
拽虎和书记说的一样,也说不能动。
罗汉问他俩,要不要去一趟再给翻过来,给支书帮个忙,一次性解决村东头妇女的生活作风问题。
一开始,拽虎很犹豫,他娘说过,那石头不是凡人能动的。高兴人虽然老实,胆子却不小,他要破除迷信,既会做群众工作,也很会矫情,他跟拽虎说:动了,不就不是凡人了嘛?
拽虎心眼儿直,一想也对,就跟着去了。
后来有一天,罗汉在供销社门口遇见支书,支书先是横竖打量罗汉一阵,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坏了,然后过来握着他的手不说话,连连点头,很是赞成的样子,又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然后就走了,看来,村东头的妇女又学好了。
过了两天,村里通知罗汉,白天别下地了干活了,晚上到场院里看守棉花吧,其实是白天不干活儿,晚上换个地方睡觉。
村东头妇女们的动向,后来没人再提,她们应该是已经改邪归正了。
拽虎跟着他们翻转了紫碣石,天雷没有打,自此直接转变成北京市西城区意识形态,跟罗汉和高兴三人形成门家庄的唯物主义少数派,什么都无条件向着北京这边,坚定的科学主义者,即使见到异像,也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