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节

　　江春萍走后，沈清继续着他一成不变的、孤独无聊的生活。

　　 母亲说他没了工作，叫他去跟父亲学习中医，将来也开一家自己的医疗诊所。母亲还跟父亲提了这个建议，可是父亲很冷淡，大约觉得沈清脑子太笨，学不会。要么觉得有两个学医的儿子，会有冲突。

　　 沈清自己拿出父亲的医药书籍尝试着自学，可是他的前程一片茫然，心里焦躁不安，根本静不下心来认真读书。

　　 他的生活真是到了一个“混乱”又“动荡”的阶段，每天都不平静。因为家里开始忙着给沈清找对象，到处去托媒相亲。

　　 沈学良一直在反对儿子谈恋爱，仿佛“谈恋爱”这种事，绝非君子所为。因此，对儿子结婚的事也很少过问，总觉得儿子还小，不宜操之过急。他越是家长作风强势，越把儿子看作不懂事的小孩子。

　　 不料一转眼，儿子二十七岁了，都快加入“大龄未婚青年”行列。这个时候，作为父亲，他才真的有些着急起来。因为，作为他这么体面的家庭，要是出个光棍儿子，脸面上就太不好看了。

　　 他指示母亲，街坊邻里四处活动，动员所有亲戚，发出“通告”，我家儿子意欲求婚，但凡有适龄女子，欢迎报名。

　　 难能可贵，在儿子终身大事上，他一下子这么热心热肠、这么辛勤努力。想起过去他那么严厉的阻拦儿子接近女人，沈清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父亲的这种关心。

　　 沈清对于“相亲”，是心怀偏见的，他认为真正优秀的男人，女朋友自是信手拈来，爱情婚姻这类事，永远不会成为困扰，人生字典里，绝不需要“相亲”这个词语。“相亲”完全是那些无能男人的无奈之举，没有能力吸引女人，到处找不到女朋友，所以才拼命的到处去“相亲”。一定程度上，对于男人，“相亲”这个词简直带有一点贬义。

　　 因此沈清内心里非常反感相亲。我怎么就沦落到相亲这一步了呢？我在女人的世界里就这样贬值跌价了吗？

　　 可是不相亲又能怎么办呢？跟自己相好过的女人，都没办法嫁给他。林月容的第一个儿子都两岁多了，莫莉也结婚一年多，江春萍虽然还是单身，跟沈清相恋的时间最长久，可是他们之间真的隔着一座山，两个人眼睁睁对面望着，跨不过去。

　　 人总得找个人结婚，难道真的打一辈子光棍？打一辈子光棍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一辈子打光棍。

　　 沈清也同意去相亲，但是他的下意识本能里，总把每一个相亲女孩跟莫莉、林月容和江春萍相比，照着那三位“女神”的标准，去丈量称重别人。

　　 因此相亲几个月了，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至今都没落实下来。

　　 母亲觉得儿子太挑剔，分明好好的女孩子，他就是不喜欢。她怀疑儿子有毛病，是不是对女人没兴趣，于是去向沈学良告状，叫沈学良这个“名医”检查一下儿子，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沈学良也很郁闷，搞不懂儿子为什么会这样，从前严禁你跟女人在一起，你满肚子都是怨恨；如今支持你找女人了，你还是不高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沈清自己更愁苦，他觉得他要求并不高，不需要对方才高八斗，不需要对方出身豪门，也不需要对方身价百万，他只希望对方美丽可爱。

　　 相亲也见过几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可是人家却又挑剔他，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家庭也谈不上是豪门富宅，无非是刚刚脱贫而已，嫌弃他太平凡、太不显眼了。

　　 “相亲”是一项非常复杂的活动，不止要押上长相，还要押上诸如物力、财力和门第……。也就是说，相亲需要很多的筹码。

　　 可沈清一无所有，其实没有多少筹码可押。人家媒人给女方介绍沈清的时候，都刻意回避介绍沈清本人，只着重提起他那个“大财主”父亲。很容易让人发生错觉，还以为是他父亲在相亲。

　　 有一次，女方听了媒人说了半天，就问：“男方多大年纪啊？”

　　 媒人顺着话题说：“他年纪啊，五十多岁，还没到六十。”

　　 “这么大了？你把这么老的人介绍给我？”

　　 “你问谁？我是说他的父亲。”媒人赶紧解释。

　　 沈清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不象是去相亲，而是象乞丐一样去乞讨。人说“讨老婆讨老婆”，这样看起来倒也名符其实。

　　 自己明明有真心相爱的林月容，两个人曾经爱得那么真诚，那么死心踏地，为什么偏偏派父亲来搞破坏；自己跟江春萍生活在一起，明明是那么平平静静，开开心心，为什么要让单位倒闭，活活把他们给拆散。为什么偏偏自己一无所有，无力去争取想要的生活。

　　 小姨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还没见面，那边女孩子说，先拿十万块见面礼，没有十万块免谈。小姨还真的跑到沈清家里来，跟沈清母亲说，有十万块吗？有就给她吧，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

　　 沈清也深感惊讶，怎么结婚的价钱涨得这么快？确实越往后面拖，越要吃大亏。

　　 理论上来讲，世界这么大，人口这么多，一定有一个女人，可能还不止一个，会跟沈清合得来，从相貌到地位，从知识到财产，从个性到爱好，各个方面都相配。两个人差的只是不认识，只要两个人见一面，一定会相亲相爱，你情我愿，最后结伴到老。

　　 问题是，这个人在哪儿？去哪里认识她？根本没办法。科技还没这么发达，没有办法帮他找到这个人。

　　 他只能靠运气，到处去乱碰。他看来运气很差，那个最合适的人，就是碰不着。

　　 他这些日子相亲，父亲沈学良也是特别积极，好多次，都是父亲亲自陪他去。看着父亲放弃休息时间，陪他去做这么无聊的事，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能不想起，父亲之前对他爱情的严厉打击，只当沈清谈恋爱，是在犯罪一样。而现在，又态度一千八百度转弯，热心鼓励儿子找女朋友，热心体贴到让人流泪。

　　 原先，沈清猜测，父亲那么阻拦他的恋爱，大约是希望儿子找女朋友，要按父亲个人的标准来，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才允许儿子去交往。可现在，他发现也不是这样。父亲也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他现在显得很开明，没有强迫儿子一定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完全由儿子自己作主。不论对方长相、也不论对方家境，统统不加干涉。

　　 换一句话说，要是沈清现在跟林月容谈恋爱，父亲肯定不会阻拦了，说不定还会支持。我的命啊，怎么就这么苦，谈个恋爱还要选对时间。

　　 相亲的挫折多了，沈清更加心灰意冷，自卑得厌恶起自己。有时候，母亲过来告诉他，哪个媒人又介绍来一个女孩子，叫他去看一看。他没等母亲话说完，就直接摇头挥手，不看不看，不要来烦我。

　　 母亲上午就拿着一张照片，走进沈清房间，喜滋滋递给沈清看：“这是阿云家的小姑子，今年二十四岁，貌相还不错，你看看。”

　　 沈清看一眼，确实还不错，于是说：“人呢？光一张照片有什么用？”

　　 “人啊，人还在外地打工。阿云的意思是，你同意就把小姑子叫回来，你要不愿意，人家回来干吗？来回好几百的车费呢。”

　　 “人都没见着，就让我同意，同意什么呀。拿走拿走，快拿走吧。”

　　 “你再看看。”母亲不甘心：“阿云说姑娘挺能干的，打了三四年工，都存了上万块钱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拿走吧，我现在没心情。”沈清把母亲轰出房间。

　　 他整天闷在房间里，母亲替他着急，说沈清你也出去走一走。可是去哪里？巴掌大的一个小镇，又能去哪里？

　　 许云峰倒是在镇上。他现在医学院毕业，回到镇上父亲母亲的单位，镇医院工作。有父亲和母亲的人际基础，加上他本人出色的才能，他的工作一帆风顺，年纪轻轻都做到住院部主任了。他已经结婚，妻子是同单位的一名护士，是个大美人。夫妻俩人如胶似漆、恩爱非常。总之，许云峰的命比起沈清好太多太多了。

　　 许云峰有了自己的家庭，工作又忙，沈清也不好老往他家里跑。两个老朋友的来往，已经变得稀疏很多。

　　 身边的同龄人一个个都结了婚，有了各自的人生天地。沈清却仿佛还停留在人生的起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人家都是成双成对，他一个人孤孤零零，显得好不异类。

　　 他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墙壁自艾自怜。悲叹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外一个样子。我干吗要叫沈清？我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人？

　　 他现在突然想起当初职校毕业时，舅舅跟他说的话。那时候，要是留在大城市，不知道现在又是怎么样？如今大城市的变化是多么的巨大，人们的智慧都奉献在了大城市里，一切优质资源都集中在大城市里，最充满奇迹的机会也在大城市里。

　　 他是为了莫莉和林月容才回来的，谁料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们两个他一个都没得到。他把人生押给了爱情，爱情却没有给他应有的回报。

　　 他心知，他没能抓住她们的根本原因，是自己事业的问题。说穿了，破坏他们爱情的还是“贫穷”，他实在是太一无所有，太穷光蛋了。

　　 他只要事业上稍有建树，至少有一个象样的工作单位，一份体面的工作，事情一定变得顺利得多。毕竟，真爱也要吃饭、穿衣的。一无所有谈“真爱”，会让“真爱”欲哭无泪。

　　 早知道这个理论，当初真应该留在城市里，不要回到镇上去。无论如何，城市的机会比起镇上大得多。只要事业上挺得起腰杆，当然也有力量去抓牢住真爱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认识莫莉和林月容，要成为他人生的选题呢？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假如命中注定，他一定会回到小镇里来。又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舅舅，安排给他一个大城市的诱惑，做一个多余的选择呢？这个人生选择的意义在哪里？

　　 也许，什么都没有意义，人生本身就毫无意义。

　　 想这些有什么用？既成事实的事情，想破头也只是徒增绝望而已。